无双传

　　姬无双出生在洪喜十一年的正月初五。这日正是大熙王朝第十任皇帝姬安远的三十八岁寿辰，但外面大雪纷纷天寒地冻饥荒严重，又有北疆战事吃紧，洪喜帝便没心思办寿宴。
　　姬无双后来无数次得想，她出生的时候，洪喜帝和郑皇后一定是失望的。为郑皇后诊脉的太医们虽不敢铁口直断，却不止一次在帝后的威压之下暗示郑皇后腹中是男胎，并且是强壮异常的男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皇太子姬无恙缠绵病榻多年，到了洪喜十一年的正月，已经接近强弩之末了。想必无论洪喜帝还是郑皇后，毫无疑问都希望再有一个嫡子做后备。而郑皇后，此时已经三十四岁，再怀一胎几乎是毫无可能。
　　姬无双出生时帝后的心情其他人实在无从知晓，但姬无双传奇的一生似乎从那时就注定了。洪喜帝不过才接过包着姬无双的襁褓，就有八百里加急捷报传来，前线袁老将军老骥伏枥，险中求胜，一举击退了鞑子。这捷报本是赶着为洪喜帝祝寿的，不想正赶上姬无双出生。洪喜帝抱着姬无双坐在椒房殿正殿里，以百金重赏了报信的使者，随后大笑几声：“正是天赐麟儿，举世无双，不若就名无双！”姬无双于是成了大熙朝第一个刚出生就有名字的皇女。
　　无双这个名字在第二日早朝时遭到了许多反对。洪喜朝皇子名从“无”，而皇女则名从“令”，姬无双既为皇女，无双为名便不妥。洪喜帝一力压下群臣，姬无双到底还是叫姬无双。
　　郑皇后高龄产女有惊无险，产后调养也得力，恢复得十分惊人。而皇太子姬无恙竟然也突然好转，常年灰白的脸色略微有了一点红润，偶尔甚至能从翠微宫走到椒房殿看看刚出生的皇妹。姬无双迅速得成长着，与顶着“无恙”这样犹如讽刺名字的皇太子胞兄不同，这个与洪喜帝同一日生辰的皇女十分强壮健康，七月能言，十月能走，等到洪喜十二年抓周之时，姬无双已经走得稳稳当当，并且能够清楚得说清“皇父万寿”这样复杂而拗口的词句了。姬无双一直叫“皇父”，而洪喜帝并没有纠正这个错误，郑皇后见洪喜帝不放在心上也就不再花力气让姬无双改口。后来的正和帝回忆往事时不免想，洪喜帝初时的态度已经预示了他对姬无双与他们这些其他儿女们的不同。
　　姬无双抓周抓得郑皇后这位世家女大惊失色，她对一切花花绿绿的东西视而不见，却抓到了角落里的一把弓和一方砚。洪喜帝十分兴奋：“真是我无双儿！文定国，武安邦！”洪喜帝说者无心，周围各色人等，谁是听者有意就不得而知了。然而姬无双彼时只是个一岁孩儿，更重要的是，她是皇女不是皇子，在她身上费心思似乎还嫌浪费了些。
　　虽然怜爱女儿幼小，但郑皇后的心思大多放在体弱多病的皇太子身上，翠微宫里太医络绎不绝，各种名贵药材更是源源不断得从奉先殿和椒房殿送往翠微宫。姬无双十分亲近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太子，而苍白羸弱的姬无恙，在看到这位活泼的皇妹时也时常露出罕见的笑意，发现了这一点的郑皇后在前往翠微宫时便常常带上姬无双。姬无双后来想，或许正是冥冥中有天意，他们真正同父同母的兄妹，也不过得了那么两年相处时光。
　　姬无恙的身体到底还是日渐消瘦下去，灰白的脸色渐渐转为毫无生气的青灰，眼窝也深陷下去，能下床走动的日子越来越少，渐渐得连端起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郑皇后也随之日渐憔悴。洪喜十三年腊月二十，洪喜帝歇在椒房殿，姬无双跟着养娘睡在皇后寝宫的偏殿。帝后不过刚刚安寝，就被姬无双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了。姬无双十分少哭，这样的情况简直绝无仅有，惊慌不安的养娘回话不清，郑皇后直接问了姬无双。然而姬无双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吵着要见太子哥哥。洪喜帝索性抱着姬无双径直去了翠微宫，郑皇后跟在后面，十分不安。
　　翠微宫灯火通明，宫人六神无主，要去椒房殿报信的正好碰上洪喜帝一行。姬无恙已经神色涣散，不过是勉力强撑着，太医们早已跪了一地。看到帝后和姬无双进来，姬无恙的眼睛里才有一点活人的光彩。郑皇后早忘了走路不能超过皇帝的规矩，一下就扑到了床前，死死握住了姬无恙的手，洪喜帝根本没注意，也大步赶到，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姬无双忘记了哭，呆呆得看着她这位行将就木的皇兄。姬无恙挣扎了一下，郑皇后连忙放开了手，他伸出手去，竭力想摸摸姬无双，却始终抬不起手臂。郑皇后大哭出声，洪喜帝也红了眼眶，把姬无双放到他跟前，姬无恙摸了一下姬无双的脸，他的手冰凉得如同鬼魅，然而姬无双却把脸贴了
　　上去。姬无恙费力得笑了一下，用尽力气低声说了句：“父皇母后，不孝儿先走了。”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翠微宫一时哭声震天，宫人们跪了满殿。
　　帝后对于皇太子的死其实心里已有准备，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姬无恙说完最后一句话离去的时候还是如受重创，郑皇后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洪喜帝也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至于翠微宫大大小小的宫人和东宫属臣，他们的心思，没人在乎。但所有的人都慢慢得接受了姬无恙离去的事实，七日后下葬，礼部为这位十五岁就过世的皇太子拟的谥号是“静慧”，洪喜帝又添了两字，做“孝贤静慧”太子。洪喜十四年的新年，就在满宫缟素中过去了，洪喜帝和姬无双的生辰也不过是吃了两碗面作数。
　　郑皇后一共生育三次，头一位二皇子不过半岁上便夭折了，三年后怀上皇太子姬无恙，而姬无双比姬无恙小了整整十二岁。失去唯一亲子的打击对郑皇后是毁灭性的，宫人们窃窃私语，一度以为她甚至会随同皇太子而去。郑皇后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然而这个陪着洪喜帝度过了十几年漫长难忍的东宫时期的坚韧女子，在看到与姬无恙酷似的幼女的时候，又强打起精神活了过来。在这深宫里，没有娘的孩子过得有多苦，没人比郑皇后更清楚。洪喜帝要不是生母先帝元后早逝，当年也不会太子位子都坐得战战兢兢。
　　帝后的移情周围的人都慢慢看出来了。郑皇后不算夸张，她毕竟是姬无双的生母，尤其是在姬无双是她仅存的孩子的时候，再怎么样都说得过去。洪喜帝则是把对亡子的感情都放在了姬无双身上。姬无恙和姬无双一样大的时候，洪喜帝刚登基没几年，忙着斗外戚权臣，还要防着鞑子，内忧外患，难免冷落了内宫和子嗣。尤其是体弱却早慧的姬无恙，洪喜帝在他去后时常想起这个唯一的嫡子幼时上完课到奉先殿等他检查的情景，洪喜帝有时跟群臣讨论忘了他，姬无恙也不着急，就一个人坐在奉先殿的偏殿里边读书边等，等到洪喜帝一过来，立刻就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洪喜帝再想起幼小的姬无恙的笑容的时候心底如同针扎。姬无双生得与姬无恙十分相似，到底是一母同胞。如同弥补让姬无恙孤零零等待的那些时光一般，除了上朝，洪喜帝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姬无双，亲自教她识字读书。
　　姬无恙的早逝对于洪喜帝的打击实际上比郑皇后要更甚。于郑皇后，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对洪喜帝来说，虽然姬无恙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却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是他费尽心血培养的大熙王朝的继承人。姬无恙天生聪慧好学，仁厚却不失圆滑机智，再对比其他皇子，除了体弱一项简直是完美的皇太子。姬无恙一逝，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明显得衰老了。姬无双几乎像是救命的灵药一般，把洪喜帝从痛失爱子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姬无双的天生神力其实从她三岁的时候就可觅端倪。洪喜帝教她写字，姬无双根本碰都没碰特意为她准备的小号竹管笔，直接拿起了洪喜帝自用的墨玉笔，写上一两个时辰不见丝毫乏力。洪喜帝倒是没在意，姬无恙小时候也一样用墨玉笔，不过姬无恙是自控力惊人，强忍手酸拿着墨玉笔，洪喜帝以为姬无双也是一样。姬无双真正显示她那非同一般的力气是在她五岁的时候。
　　五岁的姬无双路过校场，八岁以上的皇子们正练习骑射。姬无双好奇之下，一下拉满了十四岁的五皇子姬无庸从来未拉开过的弓，当场惊呆了所有皇子们和骑射师父骠骑将军袁征。洪喜帝下了早朝，从宫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姬无双撇了撇嘴，示意洪喜帝取下奉先殿偏殿墙上挂着的弓，那是洪喜帝少时用过的三石之弓，姬无双接过比她人还高的弓，伸手一拉，果然拉了全满。后来《大熙史-燕王本纪》里是这样描述当时洪喜帝和姬无双的表现的：“燕王五岁，满三石之弓，帝大愕，旋大喜，手舞而足蹈，以乾坤弓赐燕王。”史官用手舞而足蹈五字形容洪喜帝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洪喜帝当时直接把姬无双抱起来放在自己脖子上绕着奉先殿偏殿转了好几圈。洪喜帝自己身强体壮，上马拾弓手到擒来，奈何几个儿子都毫无这方面天赋，一个个如同文弱书生。没想到姬无双这个女儿却有这样一身神力，所以洪喜帝兴奋之下直接把乾坤弓给了姬无双。乾坤弓，又名轩辕弓，传说是轩辕帝射杀蚩尤的神弓，姬氏向来以轩辕后人自居，乾坤弓自然是皇室的传国之宝。然而大熙朝立国两百多年，能拉开过此弓的人尚未出现，不过是个象征罢了。
　　洪喜帝亲自给姬无双开蒙，又赐了乾坤弓，还让姬无双同皇子们一起跟着袁征习骑射，这样明显的偏爱，便是再笨的人也看出来了，何况宫里根本没有笨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暗暗思索起郑皇后和姬无双的处境来。本来郑皇后中年丧子，又美色渐衰，可以说是不足为惧，甚至已经有人有取而代之之意了。然而不但姬无双十分得洪喜帝欢心，洪喜帝每月也总有几天歇在椒房殿，郑皇后更是把椒房殿整治得如同铁板一块，后宫众人才发现，这对失子丧兄的母女实在不容小觑。郑皇后的后位实在是稳若磐石。
　　又有机灵的想，既然郑皇后已无亲子，如果哪位皇子能和皇后交好，再有姬无双在洪喜帝面前多说两句，那离储位或许近了不止一星半点。椒房殿一时热闹了起来。郑皇后不是没有意动的，又有娘家郑氏言语暗示，不免借姬无双的口探洪喜帝的口风。姬无双双眼一眯，扑进郑皇后怀里：“皇父对哥哥们都一样，母后理这些做什么，不管将来哪位哥哥做了太子，母后都是母后。”郑皇后不由一怔，这是洪喜帝警告自己呢还是姬无双单纯这么一说？但姬无双这话有理，她是没有亲儿子的正宫皇后，将来无论哪位登了大宝她都是皇太后，掺和到储位之争去实在于她有害无利。郑皇后便熄了心思，又小心约束娘家。
　　姬无双八岁的时候已经拉的满九石之弓了，虽说控制力还有所不逮，但十之八九总能命中红心。洪喜帝又专为她请了拳脚功夫和刀剑之术的师父。姬无双已经不能和她文弱的皇子哥哥们一同练习了。洪喜帝看到笔挺得坐在马上的小小姬无双，无比希望这是一个儿子。
　　袁征在姬无双九岁生辰过后就离开了。他父亲袁老将军战死疆场，袁征去了前线顶替亡父，只在京城留下了老母娇妻幼子。洪喜帝坐在奉先殿上，怀里抱着姬无双看舆图，为折损一员老将长叹一口气，恨恨道：“这些该死的鞑子！”姬无双抬头去看洪喜帝：“儿愿为皇父驱鞑子，开疆辟土！”洪喜帝大笑：“好！好！皇父等你驱鞑子，为我大熙开疆辟土！”
　　大熙的皇子们都是十二岁封王，十五岁出宫建府，到姬无双十岁的时候，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共四位皇子都已经出宫建府了。皇女们则是十岁得封号，依旧随各自母妃居住，直至出嫁，目前已经有五位得了公主封号的皇女。姬无双眼看十岁，洪喜帝丝毫没有通知礼部拟封号的意思，后宫里一时又议论起来。要知道，得了封号才真正上了皇室的玉牒，才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洪喜帝虽然对姬无双一直优容，但赐封这件事上，倒是令众人捉摸不透了，这到底是真偏爱呢，还是假喜欢呢？
　　又是一年腊月，鸿胪寺奏完岁贡，太常寺卿便出列，捏着一把汗呈上了早已拟好的几个封号。洪喜帝最不喜别人自作主张，然而姬无双实在得看重，礼部也不想怠慢这位皇女得罪皇后，只好硬着头皮未奏先拟了几个封号。洪喜帝接过奏章，神色无喜无怒：“封号先暂缓，六皇女姬无双从皇子行七，赐明禧宫。”明禧宫是洪喜帝为储君时的东宫，姬无恙为皇太子时洪喜帝赐了翠微宫，明禧宫便空了下来，已经多年不用。
　　太极殿里免不了一阵喧哗，不少老臣大呼“无成例”“于礼不合”，但洪喜帝一直是位强势的君王，做了决定的事哪里会为了这几人的呼天抢地而改。这些老臣其实也明白，不过做个反对的样子出来，尽到职责罢了。于是，姬无双一下从行六变成了行七，但六皇女的排行依然空着，之后诸皇女并未依次进位。
　　明禧宫多年空置，洪喜帝诏命下得突然，修缮打扫都需要时间，姬无双先搬到了翠微宫暂住。走进翠微宫的一刻，十岁的姬无双突觉人生无常，眼角扫过翠微宫的角角落落，姬无双似乎看到面色苍白的姬无恙依旧是十五岁模样，坐在书案前向她招手：“无双，来。”姬无双伸出手去，摸了个空。
　　郑皇后对于洪喜帝的心血来潮十分费解，然而她更多的心思放到了为姬无双挑选宫人上。作为一个母亲，郑皇后十分担心离开了椒房殿之后姬无双的安全。郑皇后左挑右选，配齐了皇子规制的八名大宫女，八名宦官，二十四二等宫女，四十八洒扫宫女，其中当然有郑皇后的心腹和眼线。洪喜帝又送了八名侍卫，不用说，自然都是洪喜帝自己的心腹。
　　姬无双搬出椒房殿那天郑皇后哭得十分凄苦，姬无双抱住母亲：“母后，翠微宫离椒房殿不过几百步，儿随时可来探望母后。”翠微宫是姬无恙的东宫，当然是在椒房殿和奉先殿之间，离椒房殿还要更近一些。明禧宫在翠微宫又东一些，倒是离奉先殿更近。郑皇后擦干眼泪，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自己也觉得荒唐，又叮嘱姬无双无数。
　　郑皇后觉得荒唐的同时，其他人也在暗中猜想，洪喜帝令姬无双从皇子排行，又让她入主东宫，莫不是大熙朝要出头一个皇太女？洪喜帝和姬无双都听到了风声，却都视若罔闻，郑皇后也只好当从没听见过传言。洪喜帝又把原来姬无恙的东宫属官给了姬无双，甚至连太子太傅、少傅和侍读侍讲学士都“借”配给了姬无双。一时间传言更盛，洪喜帝一日也笑问姬无双：“无双儿想不想做皇太女？”姬无双摇摇头，手里的笔都没停：“皇父的天下姓姬，儿不愿做姬氏的罪人。”洪喜帝听懂了，姬无双总是要嫁人，姬氏天下却不能传给外姓人。
　　太子太傅一干人等对这位新近入住翠微宫的“皇七子”略微有些头疼。先皇太子姬无恙十分宽厚温和，这位与静慧皇太子一母同胞的皇七子虽然同姬无恙一样聪慧明敏，却尖锐许多，更有和洪喜帝如出一辙的强势固执，十分难对付。幸好还算懂得尊师重教，太傅少傅们也不算太难堪。
　　自姬无双搬到翠微宫，洪喜帝便热衷于下朝后带着奏章到翠微宫，查完姬无双功课便批阅奏章，边批阅边同姬无双讲解。有闲情时又铺了沙盘教姬无双布阵领兵，偶尔也下校场同姬无双练几下。洪喜帝有时不免遗憾，若是个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洪喜二十一年夏至，明禧宫历经半年，终于修缮完毕，洪喜帝亲携姬无双进了明禧宫。自此，姬无双开始了她在明禧宫数年的时光。
　　洪喜二十二年正月初五，洪喜帝五十寿辰，姬无双满十二岁。姬无双封燕王，洪喜帝加开恩科。大熙的国都是燕京，开国两百多年从未封过燕王，然而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洪喜帝力排众议，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皇女封王，姬无双又一次掀起了一场风波，而这场风波，比过去的都大。但在洪喜帝的寿宴上，当姬无双拉开二十五石的长弓十发十中箭箭穿心之后，再无人敢议论。
　　洪喜二十二年恩科出了位十七岁的状元郎，姓崔名澜，字凤仪，清河崔家子。洪喜二十三年，崔澜补太子洗马，出居明禧宫。后来的史官描绘这位年轻的状元郎的时候用了“惊才绝艳，风姿天成”这样八个字。同年，吏部尚书傅景之第三子十四岁的傅含璋入明禧宫为燕王伴读，傅家长子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傅含瑾正是先头静慧皇太子的伴读。而傅景之傅尚书，与洪喜帝是实打实的姑表亲，傅家太夫人正是先帝亲姐怡和大长公主。
　　姬无双之前是见过傅含璋几次的，也约莫估量到自己的伴读要从哪几家出，不是郑家就是洪喜帝母舅家陈家，再不就是傅家。所以对于傅含璋入明禧宫的消息没有一点惊讶，叫姬无双震惊的是崔澜。崔澜入明禧宫还要早傅含璋那么几天。姬无双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已经是暮春，天气暖和的让人提不起劲来，她清早起来练完骑射，一口饭也不想吃，坐在书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读战国策。大宫女阿沁报说新补太子洗马请见时姬无双也不过随口应了一声。
　　“臣崔澜见过殿下。”姬无双听过无数声音，娇柔的，清亮的，冰冷的，甜蜜的，刚硬的，软弱的，嘶哑的，低沉的，高亢的，却没办法形容崔澜的嗓音，那是一种如同轻风穿竹林溪流过山涧一般的清越，姬无双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到行完礼站直的崔澜的一瞬，愣住了。《晋史》里说卫玠卫叔宝“观之者倾都”，又有李唐朝李青莲说潘岳潘安仁“掷果定盈车”，姬无双觉得若崔澜生在魏晋或许可与卫玠潘岳比肩。十二岁的姬无双想，怪不得孟子说“知好色，则慕少艾”。
　　在姬无双打量崔澜的同时，崔澜也在打量姬无双。这位传说中天生神力的皇女皇七子正懒懒得靠在矮几旁的长塌上，头发如同男孩子一样用簪子束着，一双细长眼此刻睁得大大的，肩膀单薄，丝毫看不出能拉开二十五石弓的神力。
　　“崔卿不必拘礼，坐。”姬无双抬抬下巴指向长塌旁的两张雕花椅。崔澜依言坐下，姬无双从榻上直起身来坐好，如果是习武之人就会看出她看似放松的姿势实际十分警戒，但崔澜一介书生，只觉得这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燕王清秀瘦削，雌雄难辨，挺直的脊梁似乎弱不胜风。
　　“崔卿可觉委屈？”姬无双的双眼眯了起来，神色莫测。
　　“臣惶恐，不知殿下此话从何说起。”崔澜不过眼里闪过一瞬惊讶。
　　“崔卿是太子洗马，孤却是燕王，虽入主东宫却非储君，崔卿少年英才，来陪孤这样毫无前途的一介藩王难道不委屈？”姬无双的话十分尖刻，直指多少人不敢说出的事实，若是一个回不好，恐怕不用姬无双，洪喜帝就会先治他的罪。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有何委屈？”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崔卿本该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如今却在明禧宫做无权无势的太子洗马，如何不委屈？”
　　“朝堂有朝堂之所需，太子洗马有太子洗马之职司，圣上有识人之明，将臣置于此位自然是此位有臣能做之事，臣敢不谢圣恩？”
　　“崔卿，”姬无双突然变了笑脸，吐出一句让崔澜始料不及的话：“我叫你阿澜可好？”
　　“殿下，臣，”崔澜难得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就这样了，崔卿退下吧，”姬无双又回复了冷淡的面色，“孤要用午膳了，阿沁，送崔大人出去吧。”
　　不管崔澜愿不愿意，接下来里姬无双一直叫他阿澜，除非心情不好或者正式场合也不会自称孤。半月后傅含璋入宫，这个看来有些浪荡的少年迅速与姬无双熟悉，也跟着称呼崔澜阿澜。崔澜是不敢叫姬无双名字的，但是傅含璋或是天生不在乎俗礼或是顶着姑表亲的名义，与姬无双一直互称名字，这个叫那个“含璋”或者“阿璋”，那个叫这个“无双”或者“阿双”。
　　姬无双明显得活泼多话起来，跟着洪喜帝的时间也渐渐缩短。洪喜帝一面欣慰于做了正确的决定，一面又觉得被女儿冷落了，跟郑皇后说起时不免被打趣了两句。
　　傅含璋是天天陪着姬无双的，伴读伴读，就是陪皇子读书的。而崔澜身为太子洗马，虽然要辅佐太子当然现在是燕王通文理政务，但更有掌管东宫图书典籍，主持出行礼仪之职，所以崔澜只有单日上午会到姬无双的书房讲课一两个时辰，其他时候多半都在明禧宫的藏书室待着。
　　姬无双有时十分想看到他，会和傅含璋一起突然跑到藏书室，也不进去，两个半大少年趴在门口看着崔澜或编写索引或整理旧卷古籍或干脆就读书，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姬无双并不明了自己日渐明显的少女心思，傅含璋却看了出来，但他不明白他自己的莫名其妙的孺慕之情。两个少年都渐渐有了心事。姬无双开始避免让崔澜看到自己练习骑射的样子，崔澜讲课之前更是一定要沐浴更衣；而傅含璋，在同样期待崔澜讲课的同时开始不自觉得模仿崔澜的言行举止和穿戴。
　　姬无双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洪喜帝，然而洪喜帝虽然封了这位嫡皇女为王，到底还是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嫁做人妇的，因而竟然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少年的心事总是单纯的，虽然姬无双成长在深宫，但到底有帝后护着，而且她是大熙王朝真正的天之骄女，生性高傲，向来不屑于掩饰情绪，所以很快明禧宫上上下下就察觉了燕王的心思。当然包括崔澜这位聪慧敏锐的当事人。崔澜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却开始十分委婉得躲避姬无双的纠缠。姬无双的好胜心反而被激了出来，每日的空闲时间就用在跟崔澜斗智斗勇上。
　　关于崔澜离开明禧宫的版本有好多个，有人说燕王终于厌倦了这位丰神俊朗却不解风情的世家子，也有人说崔凤仪实在无法忍受燕王的纠缠自向洪喜帝引咎辞任。然而真正的知情者，也不过寥寥数人。姬无双记得那是洪喜二十四年的处暑，正是七夕节。傅含璋恰巧家中有事，回了傅府。姬无双叫人传了崔澜到书房给她讲礼记，但她竟然在等崔澜的过程中盹着了。崔澜进来的声音姬无双当然听到了，她因为常年习武十分警醒，但是实在太疲倦便依然伏在书案上没有动。崔澜慢慢走近，姬无双屏住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姬无双觉得崔澜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崔澜的声音，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对她说：“无双，对不起，可惜我姓崔，你早就明白了吧。”他第一次没有称姬无双殿下，却叫了她的名字，然而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姬无双依然没有动，等崔澜又站了许久，出了书房关上门，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那一刻，高傲冷峻的燕王，如同其他所有十三岁的少女一样，因为恋人的离去，无可避免得失声痛哭。
　　傅含璋回来的时候姬无双早就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但这个看似粗枝大叶轻浮浪荡的少年还是一眼就洞穿了姬无双的变化：“他说了。”傅含璋是用的陈述句。姬无双点点头。虽然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大皇子广陵王早逝的生母是当年洪喜帝东宫的崔良娣，但到底瞒不过有心人。姬无双一直想，如果他一直不说她就当不知道，但她仍然清楚明白的知道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其实崔澜是知道姬无双一向浅眠的，或许是他愧于面对姬无双，也或许是他厌恶姬无双的痴缠，是以选择了这样的时候。
　　姬无双一字未改得告诉了洪喜帝事情始末，第二日崔澜就被调任去了兰台，终身再未离开。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郎，一生都未能站上朝堂。姬无双和傅含璋都没有去送崔澜，在东宫旁人眼里他是失势被调，于是这位曾被谣传要成为燕王夫的昔日明禧宫红人，走的时候竟然孑然一身。姬无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仍然自在风流，毫无萧索之意。
　　姬无双数不清多少次读战国策了，但再次读到魏策的时候，她突然明了了崔澜离去时同她一般忧伤的另一双眼睛。傅含璋一点都没有否认，姬无双未免就带上了几分怜惜。犹如互相救赎一般，两个少年的关系前所未有得突飞猛进，成为旁人无可替代的亲密同伴。洪喜二十五年正月初五，宫宴过后，在明禧宫姬无双的书房里，洪喜帝问傅含璋：“含璋可愿为燕王夫？”在除了姬无双之外所有人的惊讶之中，这个浪荡少年收起了嬉笑神色，直直跪倒在地上：“臣不愿！”姬无双面无表情得看着已经微生华发的五十二岁的洪喜帝，静静等着傅含璋的下一句话。洪喜帝还没来得及展露他的雷霆之怒，跪着的少年已经朗声道：“臣与燕王形同手足，臣愿以傅氏全族之名起誓，臣傅含璋但凡有生一日，绝不负燕王！”洪喜帝转头看向姬无双，只见她伸出双手，径自拉起了傅含璋，洪喜帝终于轻叹一声，出了明禧宫。年少的燕王没有料到，多年后，这个与她胼手胝足同窗共读的少年成为了她的最后一根软肋。即使经过崔澜一事，姬无双还是没有领悟到所有的感情都是危险的这样一个真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