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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六)
王坤、孙素琴和儿子王晓飞从区医院回到家中时,已是案发之后的第五天。天上明月高悬,天气依旧闷热,王晓飞光着膀子坐在许海东面前:“今晚我过来,没有别的话讲,就是两个字:感谢!”说完,给许海东磕了一个头。许海东赶忙将同龄的王晓飞扶起:“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王晓飞坐定:“我知道我们这个地方人心太复杂,我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偷偷过来的,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免得给你添麻烦。事情的经过,爸爸苏醒以后讲了一些,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我听说,你三舅可能要放出来,我们已经在医院花了8000多元,但跟派出所的人又不熟,你说我该怎么办?”许海东递给王晓飞一支烟:“我能理解你现在特别难做。按社会上那一套,找个人把赵强黑整一顿呢,又要牵连到自己。按政府那一套,可能会将他释放,但你的公道就悬了。我的意思是,你去找派出所的吴斌,摸摸他们的实际情况,然后有权提出你的想法,比如深入调查、重新取证。按法律办事,他们不会不理你的。”
王晓飞说:“现在回想起来,不幸之中有几个万幸。一是我爸爸活过来了,现在能下床走动;二是当天妈妈没有在家,不然也会被杀;三是我娃儿没遭毒手,还被你二叔抱过来了。但是,警方现在的态度我确实不能接受,你晓得,我不是没脾气的人,人不能被杀到颈子了还不吭声。”王晓飞努力去想赵强为什么要下此毒手,“我回来才听说,在杀我爸爸之前的头一天,赵强已经干了两件事。一是在他堂弟赵军家,他把赵军一家人的衣服、电器、床铺等等全都烧了;二是在他亲弟弟赵正家,他把人家的门打烂、窗砸烂。这都是趁赵军、赵正全家在外打工,屋里没人。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多年前赵军曾经向你外婆泼粪,把她逼疯、逼跑了,然后赵正的媳妇董江莲因为被赵强□□告发了他,他报复。但我爸爸跟他没啥子仇啊,他出狱以后,要啥子东西,爸爸都借给他。”在场的许怀民说:“我听说是赵强喊王坤帮他做洗衣池,但王坤没答应。”
王晓飞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人这个东西,你要相信,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个突然的事情就搞出要人老命的事。我回来听到怀疑得最多的,是我们隔壁的罗老四。我听爸爸说,罗老四一直跟爸爸有矛盾,在案发前几天吵过一架。罗老四这个人你也清楚,输得赢不得,霸强得很。他跟赵强两个人走得近,经常一起喝酒,有没有可能是罗老四喊人收拾我爸爸?我还听到有人在讲,说只要赵强给我爸爸一点颜色看看,罗老四就拿500块给赵强。”许怀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们这个村的人说的话要是信得的话,母猪都要上树。人的嘴巴杀人不眨眼,好多矛盾都是嘴巴乱毬说引起的。但晓飞你放心,他赵强今后出来,老子看到他就打警察电话,反正我手里有四五个警察的电话,日妈看他敢把老子咋个。”王晓飞抱歉地说:“哎呀,这个事情不该发生,但已经发生了,你们帮了忙,又被添了麻烦,确实很对不起。”
半个月以后,冯雪兰仍然留在村里。黑夜中,在当初抬王坤上120急救车的公路边砖房里,一群人围在一张牌桌四周,看四个人打着牌,老板娘刘二妹负责抽牌钱。打牌的四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冯雪兰、王晓飞、许怀刚、罗老四,身体好得差不多的王坤坐在儿子王晓飞旁边,看得入神。座位上的五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恩仇。冯雪兰依旧叼着烟,十足的江湖味道之中多了点柔和:“我昨天到精神病院看到赵强了,他大哭一场,我大哭一场,医生也大哭一场。他喊我不要走,一定要等他出来,重新过生活。”王坤不爽:“出来?出来再杀我一刀还是我还他一刀?”冯雪兰软绵绵地说:“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人嘛,一辈子哪里不摔着碰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晓飞收起牌:“那你说,咋个了?公了还是私了?”冯雪兰装着没听见:“打牌打牌。反正又不是我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罗老四把牌往桌上一放:“我不打毬了。你们慢慢闹。”
许怀刚起身往外走,冯雪兰紧随其后。许怀刚边走边说:“你脑壳多根弦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活命,就把嘴巴闭起。万一人家怀疑是你唆使赵强杀人的,你跑得脱?”冯雪兰紧紧贴着许怀刚:“那我以后不说了嘛。诶,我又没钱用了,现在饭都还没吃。”许怀刚喝得二晕二晕:“小问题,包在我身上。但是今后在人前人后,你不要把我们两个的私事说给别人听哈。我对你不薄,你看那年你一个人在家,我帮你干了好多个活路,一分钱没要。”冯雪兰碰了碰许怀刚,脸带坏笑:“但人家也没亏待你嘛。”到家时,许怀刚正要从冰箱取面,被赵琳喝住:“耶,许怀刚,你简直成了野人了,现在都晚上十点了,继续打牌嘛,还吃啥子面哦?不准吃!”冯雪兰温和地说:“我还没吃。”赵琳有些话不想明说,转过头去,睡下说:“许怀刚,我跟你说清楚,你的生活我不管,但你不要影响我。”许怀刚“嘿嘿”一笑,对冯雪兰说:“走,我们先到楼顶收玉米仔,要是下雨就完蛋了。”
在撒满星星的夜色中,只听楼顶传来阵阵笑声和玉米仔的沙沙声。许怀刚大汗淋漓地抱着冯雪兰:“还是你最好,你就是跟错了人,跟赵强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亡命徒在一起,只有你吃亏的,没有他吃亏的。我跟我媳妇不和,她倒死不活的,还老是跟我起矛盾。不是我吹,日妈现在我是想咋个就咋个,哪个管得到我?我有气力,能挣钱,过一天算一天。”他望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些发光的东西,天天晚上都要挂起,为啥子?就是想发光。人活着也要发光,发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自己看得起自己,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一朝天子一朝臣,浑浑水养浑浑鱼,啥子都是日白耍的。”说完,从包里摸出100元递给冯雪兰。冯雪兰说:“赵强可能没几天就要被送回来了,到时我们之间又要断绝关系了。”许怀刚哈哈大笑:“老子早就看得淡得很,你莫跟我扯这些废话。我都快60岁的人了,啥子风浪没见过?只要你不捅事,赵强不会把我怎么样。要是赵强跟我硬斗硬,老子把他干掉,然后就干掉你。你清楚了吗?”冯雪兰吓得直点头。
(七)
精神病院里,赵强刚刚被注射了一针,眼白上翻,又沉沉睡去。他原本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是个个都恨透了他,个个都要杀他,但他其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发生丝毫改变,打牌的依旧打牌,喝酒的依旧喝酒,说闲话的依旧说闲话,发狠心的依旧发狠心,呆滞的依旧呆滞,麻木的依旧麻木,疯狂的依旧疯狂,纵欲的依旧纵欲,偷偷摸摸的继续偷偷摸摸,嚣张跋扈的继续嚣张跋扈。世界是什么样,它依旧是什么样。渐渐地,没有人再去追究谁杀过谁,怎么杀的,为什么杀,甚至连以后会不会又杀,也越来越不像个该考虑的问题。所有的鲜血像从来没流过一样,被淹没在充满魔力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时间里迟钝着,忘却着,承受着。
许海东想到这一切,用力摇摇自己扛在肩上的脑袋,来到房间默默收拾衣物,一一装进行李。他决定这次离开之后,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就像漂流在汹涌浪涛之上颠簸沉浮的破船,不知几时能归。楼上躺着喝得大醉的父亲,楼下躺着病痛哀嚎的母亲,屋后响起二叔与二婶的激烈争吵,小堂弟的大声尖叫,小堂妹的阵阵痛哭,摔碗摔碟摔风扇摔电视,奶奶也剧烈咳嗽着从屋里慌忙走出来……许海东感觉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只是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又用力摇摇自己扛在肩上的脑袋,望着洪水退去的长江,望着黑夜中如荧火虫一样闪耀的盏盏远灯,心里难过极了,就像找不到家的方向的弃儿,整张脸消融在闷热干燥的空气中,看上去是那么漠然,那么无助,那么孤单。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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