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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镜正年华(上)
宋咸淳八年夏初临安府
“小娘子,此时可该练字的,夫人特特吩咐了,待她上香回来是要问的,娘子此时若又出去玩,恐难交差啊。”使女梅溪怯怯地说,手里一边研着磨,一边将知夏要临的兰亭集序翻开来,指着一段说“喏,可要写满两篇方好,小娘子可不要躲懒了。”
知夏并不理会梅溪,只探头望向窗外,荼蘼架上花团锦簇,池塘边柳条随风摆,微风拂过水面觳纹骤起,远处几个未束发的少年正往那棵老桑树上爬,准备摘桑葚儿。知夏顿时便坐不得了,刚抬手润了润笔便又搁下,拽着梅溪的裙边求道“好姐姐,这次再帮我搪塞两篇可好,你看,二哥哥他们都在那儿玩了,何故我要在此处练字,岂不馋煞了我!”梅溪为难道“上次帮小娘子搪塞两篇,已是露了马脚,夫人说了,娘子笔迹已有些许功力,婢子既不识字,只跟着帖子依葫芦画瓢,夫人一眼便认出来,娘子难道忘了?”知夏眼睛只盯着窗外,耳朵里只吹进几个稚子的欢笑声,哪里还顾得梅溪,抬脚就往外跑,梅溪在后面一叠声唤着知夏,何曾有半点作用。
知夏飞快地出了房门,顺着穿堂来至前院,远远望见父亲书房内似有小厮穿出,知是父亲在家,心中欢喜,便欲膝下承欢。还未走近,却见父亲的二房妾室名唤蕊儿的又独自一人坐在穿堂尽头的廊沿上出神,知夏便想绕道而行,不愿及至她跟前行礼。这蕊儿虽是为人温顺和善,但自来性格孤冷,知夏因此有些怵她。没成想刚放慢脚步,那蕊儿却正好一转眼看见了她,知夏只得低头迎上去怯怯叫道“二娘万福。”蕊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伸手拉知夏来身边,知夏看她此时面色和蔼,也不抗拒,碰巧街上那市卖之声隐隐吹进耳朵里,便搜些话来道“这里离街到近,二娘想是寂寞得很,为何不随我娘一道去进香呢?也能散散闷。”蕊儿也不答言,只淡淡一笑,轻声道“你爹正在房内小憩,快去吧。”知夏有些讪讪,也只得行礼离开了。
知夏轻手轻脚来至父亲门前,心想着给父亲一个惊喜,便扒着门缝偷偷望去,却不见父亲身影,只得入得门去四下张望,原来父亲正立在书橱边似自言自语。知夏便腾地跑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衣摆道“几日未曾见爹爹,爹爹也不想孩儿。”岑父回头一见知夏,舒心地拍着她的脸道“爹爹怎能不想你,却是这几日忙于公事,你可曾听娘的话了?”知夏伸手轻轻抚着岑父眼角道“爹爹面有泪渍,却为何事烦恼?”岑父忙侧身拭泪,笑道“爹爹年纪大了,知夏似那花儿一般鲜嫩,哪儿能知道年迈之人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呢?”知夏便笑指那橱架上的青瓷瓶道“就似这插瓶的菊花儿一般鲜艳吗?”岑父顿时隐了笑容,嘴角竟略哆嗦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快玩儿去吧。”知夏便一溜烟跳出门槛奔那后院外的池塘边儿去。
跑到桑树下,知夏开心地叫着“二哥哥,我跟你们一处玩!”杜恪正合抱着那棵粗壮的老桑树,呼哧呼哧地往上蹭着,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他刚在伙伴儿们面前夸口自己的身手敏捷,现在却无功费力,正没好气,听见知夏叫他,顿时心生一念,迅速从树干上滑下来,“上次我们说好了谁先来老桑树下谁当头领,现在我们次序可都排定了,你是女流,又来晚了,自然只能做小喽啰,想跟我们玩,可要听头领的吩咐。”知夏怔怔望着杜恪,心中虽万分不甘,却也馋着今天好玩的戏码,于是便一口应了,周围那群顽童也兴奋起来,杜恪面露得意之色,笑着对知夏说“喏,看见了吧,我们今天要摘这果子,本头领派你做急先锋,上去摘下来大家可有口福了。”知夏圆睁双眼道“我够不着呀!”“有什么打紧?我们只托着你,岂不容易多了?”
知夏听着有理,仰着脖子看那紫红的桑葚儿,阵阵甜香扑鼻,心内也痒痒起来,“好啊!那你们快来!”杜恪和顺喜蹲下身,托着知夏双腿,知夏合身抱着树干便往上蹭,顽童们遂开心地在树下呐喊助威。树皮干枯皴裂,知夏双手火辣辣地疼起来,身子也不自觉地往下滑落,只得紧紧贴着树干拼命用力,杜恪和顺喜也觉着知夏越来越沉,手臂也渐渐酸了,两人口中吆喝着抓紧抓紧,身子却一软瘫在了地上。知夏不留神,头脸瞬时擦着树皮滑了下来,啪地滚在了地上,手和脸都蹭得满是污渍,鲜血正一点点慢慢渗出来,一阵阵火辣辣地疼着。周围的顽童都慌了神,杜恪和顺喜更是不知所措,便都慌着抬脚跑了。知夏惊魂未定,只得独自往回走,看见自己的浅黄色襦裙已布满一道道黑渍,担心回家后被母亲责骂不成体统,忽又想起倘若梅溪不肯帮忙,两篇大字可还等着她,顿时又恼又悔,呆呆进了院门。
梅溪正准备出门唤回知夏,却抬头一眼看见知夏那花猫似的脸,还有两道伤口在渗着血,胸前手臂上全是一道道黑渍,像车辙碾过似的,又急又气,满口数落着知夏“一个闺阁千金,怎么偏要去跟那些野小子玩,还要被他们捉弄,你看看这样子,倘若夫人知道了,又要挨一顿训!”梅溪蹙着眉头,一边打水一边委屈道“人家的丫头,跟着小娘子也学些女儿之态,针线女红,丝竹箫管,我这等丫头,成天陪着受罚,这委屈向谁说得!”知夏看着自己泥猴儿一样的脏手被梅溪擦得干干净净,心中略放了放,又开心地笑道“好姐姐,我素来最爱魏晋之风,你可知那竹林七贤,在竹林中曲水流觞,直抒胸臆之时,常常不整衣冠,不修边幅,甚至裹兽皮以代衣,以天地为庐,以地为盖,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
梅溪撇撇嘴,“小娘子你总有这许多歪理,一个女儿家,不以贞静为念,反去羡慕狂人的野态,成何体统!我虽没那福气念书,这规矩却也知道!我可要看这歪理你可敢在夫人面前说去!”说着帮知夏褪了襦裙另取一件换上。“看这脸上的伤,却又如何解释?”知夏听说忙揽镜自照,怪不得脸上一阵阵火辣,原来是划了几条长口子。“女孩儿家,脸上留了疤,看日后可有官媒来替你说亲!”知夏听得她如此说,面上却并无羞赧之色,反而眉毛一挑,反剪着手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梅溪面前转悠,拉长了腔调说“你这蠢丫头,满嘴里说的是甚么?要在别人家,可不得掌嘴了!”梅溪听着没好意思起来,知夏却撑不住嘻嘻笑了。
刚刚收拾停当,知夏瞟见案上梅溪替自己画符般临摹的大字,笑着一把团了,掷到梅溪身上,“看看你的‘梅体’,真可自成一家了,可要自个儿收好,将来好流传千古。”梅溪面露愠色,“人家好心帮你,你不领情就是了,反倒说人家,这委屈向谁说得!”知夏正打趣她,想到还有两篇大字未临,心头一紧,说着便端坐案前执笔沾墨,再不和梅溪对嘴,专心写起大字来。梅溪此时方放了心,便坐到门口为知夏洗方才弄脏的襦裙。知夏刚临好一篇,抬头看见窗外母亲的丫头兰淇扶着母亲进了门来,与母亲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母亲王氏眼尖,一眼便察觉知夏面有血痕,知是又出去玩耍疯了,心中不快,面色一沉,知夏乖觉,忙拽母亲衣袂笑道“娘今日可回来迟了,定是在佛祖面前许了好个心愿,娘如此虔诚,佛祖定能保佑娘万事顺遂。”王氏淡淡回说“娘是有好个心愿,惟愿孩儿性子收敛些,眼见着一天天大了,玩玩闹闹也不注意个分寸,看看这面上血痕,倘若留下个疤,将来岂不怪娘未能看好你?”想着女儿本来清秀的面庞,却生生被自个儿作践了,王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知女儿该如何管教才好,顿时心生烦恼,也不愿看女儿那满不在乎的嬉皮笑脸,径直出了房门。
知夏见母亲并未发火,更未提两篇大字,以为此关就算过了,不过听得母亲提起面上血痕会有疤,不由得也心有余悸。她可也是爱美的,虽也觉得那传统的仕女柔媚明秀,不过总嫌不够亲切活泼,竟了无真趣,倒不如这自然之态,无俟修容的好。如此想着便揽镜自顾,唔,疤痕到不深,可以无大碍吧,又见镜中钗褪发散,伴着那两道血痕,可真像那剑客侠女!顿时兴起,索性散开发髻,对着镜中怒目圆睁,一面伸出两指,指着镜中自己,“呔!汝这贼寇哪里逃!还不速速就擒!”
用晚膳时,王氏一直一言不发,知夏知是不妥,心有余悸,便闷声刨饭,胡乱猜想母亲该如何惩罚自己,王氏忽放下碗筷,正色道:“以前你年岁还小,娘也不好拘束了你,可你现在如今已过金钗之年,再有三二年就该及笄,可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竟无半点女儿之态,再不严加管束恐放纵了你,便是你爹爹疼你,日后也难见他。”知夏听了这篇话,本要反驳,见母亲面色肃然,也不敢开口。“梅溪听着,日后小娘子闲时玩乐,只送她去宣德郎府内与她心泊姐姐一处相伴,再不许肆意外出,与那顽童打闹!”梅溪见夫人色厉,忙唯唯应了。
知夏常闻得兰淇等丫头谈论,说这宣德郎李世伯的令爱,闺名唤作心泊的,最是性格柔顺,礼教严格,不比自己这莽撞顽童,因此听了母亲这番话,到也并不难过,反多了几许好奇,颇想见识见识那给自己做榜样的心泊,是怎样的贞静淑女,闺阁仪范,于是便乖觉应到:“娘给孩儿的,自然都是好的,孩儿也知娘的用心,必不再让娘为孩儿生气。”
王氏听了知夏这番话,却也平复了心情,心下明白,知夏虽自幼性子不羁,每与那宣德郎府的夫人方氏闲谈时免不了受她奚落,但心内却是极明白的,读书写字也颇有几分灵气,料与那心泊相比也不会差了许多,且知夏与之相交,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学些仪态,三二年下来,终能出落得娉婷有礼,如此安排竟是四角俱全。今见女儿到也懂事,遂放下了心,对女儿畅然一笑“你能明白娘的良苦用心,到也难为了你。梅溪,初次见心泊娘子,你要帮知夏打点好一份礼物,在娘子面前说话做事也不比跟自家姐儿胡闹,记住,不要失了我岑府的颜面!”梅溪忙应了。王氏此刻才略放了心,抬手挽袖,亲自给女儿布菜,满眼慈爱地看着知夏进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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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一代文化之盛,物力之丰,民生之乐,中国五千年历史之罕有,乃华夏文明之顶峰,断非元以后所能得其仿佛,谨以此文表达对华夏文明的膜拜敬仰。种田虽苦,苦亦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