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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梅哭得泪人似的,一反手抱住舒馨:“妈,你冷静点。重山的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不就是钱嘛,没了总可以再挣,咱们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他。咱把房子卖了,付完重山的治疗费还有多。出去租间房子,您在家照顾重山,我出去挣钱养活一大家子。”江梅面露凄惨之色,摸着自己的肚皮,又看看围观的人群。惨然说:“还好我这胎已经有五个月大,已经坐稳了。我出去给人洗盘子刷地,总能活下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舒馨听到江梅说要卖了自家的房子,恨得愣了足有半分钟说不出话。那房子,是关老头从前单位的福利分房。虽然破旧窄小,但地段好,出入方便,在人前说起我住在哪里哪里,也是光彩。如果卖了,那怎么行?那房子是关家唯一的本钱了。舒馨脖子上的筋咚咚直跳,哪里还能看江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人群里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好笑,倒要让大肚子的媳妇出去挣钱养家?这家的儿子得的是什么病啊?伤了残了还是癌症?”
你家才癌症,你们全家都癌症。
舒馨一扬手把江梅推了个踉跄,厉声问:“少跟我装,那钱,你是给还是不给?”
江梅捧着肚子,额头上汗珠滚落。
“哎哟,这可是大肚子,哪有你这样当婆婆的。”
舒馨不客气瞪着这些看热闹的人:“天底下,哪有象她这样当人家老婆,当人家媳妇的女人?”存折舒馨早就偷偷放在身上,此时从贴身的小包里掏出来,大红本本,看得是清清楚楚。
“江梅,你给我搞搞清楚,那病床上躺着的不仅是我儿子,也是你老公,是你将来的依靠,更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爸爸。你不为我考虑,不为了这个家,总要为了孩子想想吧。难道,你想将来有一天等孩子长大了,你跟他说,为了钱,我连你爸爸的命都不要。”
舒馨把存折伸到众人的鼻子底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存折上的名字是不是她,这存折上的钱够不够看病。我告诉你江梅,关家是穷,但脊梁骨还在。我儿子的医药费用不上十万,一半就够了。你既然不念在夫妻恩义上非要昧下这笔钱,全然不想想这笔钱也是夫妻共同财产。那么好,我舒馨现在就打借条给你,我借,我还利息总行了吧?江梅,做人要讲良心,不要为了钱,你就连最起码的道德底线都忘了。”
舒馨虽然是个工人,但闲来无事,最爱凑在街角看报。此时这一番话,说得是大义凛然,丝丝入扣,在情在理,让人驳不出半个字。
江梅捧着肚子,觉得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这是什么钱哪,这是那个人的卖命钱!是那个人留给肚子里的孩子最后的念想。说好了,是要留给孩子读书,留给孩子看病,留给孩子买衣服,留给孩子,让孩子记住,那个人才是孩子的亲生爸爸。
凭什么要拿出来给关重山用?关重山除了给孩子一个婚生子的身份,又对孩子付出些什么?当然,关重山觉得他自己对孩子是好得很的,可他对孩子好,不正是因为男人的劣根,为自己能一炮中的而沾沾自喜吗?想起那一夜,那屈辱的一夜。江梅的眼泪不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能再软弱了,不能再为过去纠缠着,让这老女人敲骨吸髓。
江梅立起身子,冷冷的上下打量舒馨。象块烂掉根的菜渣似的老女人。若不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报户口,给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江梅握紧拳头,深吸口气。“这是我的婚前财产,我有权利决定如何处理。把存折给我。”
舒馨狠狠的往地上吐泡口水,轻蔑的说:“你做梦。”
“那你,你留着,我去挂失,再补办。”
“你想跑?”舒馨赶紧上前想要拉住江梅。不料江梅身体虽然笨重,步子却还灵活。江梅反驳道:“跑,我有什么好跑的,我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一个怀孕的孕妇,能跑到哪儿去,跑到哪儿,不都是还怀着你们家的种?”
江梅把腰一挺,肚子越发显得大。她不丑,皮质瓷白,头发半披,双唇是自然的滟红,鼻梁挺俏,眼睛象一汪深潭,晶莹流转。虽然怀着身孕,但这全身上下,除了肚子突出,其余的地方仍然是该细的细,该翘的翘。从背影上看,和姑娘似的。看人时,眉梢微拧,嘴角向上弯起。音调温柔。哪怕是在气恼头上,也没看见她说什么脏的丑的,“妈,重山的医药费是一笔不小的数。但家里就真的没钱吗?重山从二十岁开始工作,到现在已经有八年。每个月除了两百块钱零花,其余的通通都给了您。加班费,补贴,工资。八年了,他的收入虽不算高,但这个数,您算算。到底有多少。这还不包括他这么多年来交到您手上的,额外的外快。”
“好吧,我知道,这些钱要衣食,要生活。但您也有工资,这个家,也没穷到揭不开锅,活不下去。当然,这都是我进门之前的事了。这也是重山的婚前财产,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重山病了,凭什么他的医药费就该我这个刚进门才半年多的媳妇一分不少全部付清呢?难道,我这才半年多的夫妻之情,就胜过了你们这几十年的母子情份?”
江梅挖苦说:“我哪敢哪。我进门这半年多,哪一天不听你教训个十次八次,提醒我,我这个外来户,是不可能进入你们家庭的。只有你,与你的儿子才是亲亲的一家人。我不过是你关家的佣人,是你关家代孕的一头猪!这是你骂我的原话,对不对?我进门半年多,哪怕有了身孕,也没吃过你关家半口闲饭。我在外头摆小摊,给人家打零工。每个月挣的每一分钱,都老老实实交到您老人家手上。我又从您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江梅学着舒馨的腔调说:“你们年轻人没成算,存不住钱。还是我拿着吧。来,一个月给你五十,买点卫生巾就够了。记得买特价喔。”
江梅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倒真有几分舒馨的模样。周围看热闹的,听得是精精有味,哄笑声此起彼伏。
“这谁家的,哪个科的,哪一床啊。真是作孽。她儿子是谁啊?还不快去喊过来。”
舒馨歇斯底里尖叫:“不准打扰我儿子。”舒馨涨红了脸,想挤出人群。
就这几句话就受不了了。江梅发狠,要说就说个够。
离了婚也一样上户,她真是猪油蒙了心,才过一直忍着过这种日子。
“妈,今天咱们就把话说开,说透。我进了关家半年多,单是我交您手上的,我自己挣的钱就有一万。那都是我起早贪黑摆小摊做零工挣下的血汗钱。自从我怀孕,我就连一个月五十的零花钱都没有了。因为您说,怀孕的人不用买卫生巾!这个我忍了,我怀着孩子,天天吃的虽不是糠,和猪食也没什么两样。大鱼大肉,只有关重山在的时候才看得见。背着您儿子,我哪一顿吃的,不是您在菜市场捡的烂菜叶子。吃顿豆腐,就是补充蛋白质。吃口上一年剩下来的香肠腊肉就是改善伙食。我的筷子若是往饭桌上新鲜的饭菜上伸一伸,哪一次不遭你白眼狠话外加挖苦讽刺。这些且不说了。我肚子的孩子竟是吸我的血长大的。”
江梅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站在人圈外,不知道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的关重山。
“我想问的是,家里的钱呢?家里是不是真的就穷得连三五万都拿不出来。以致于必须要我这个做媳妇的把自己婚前的家底全部掏干?这笔钱是我这么些年,辛苦挣下。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回老家,把我父母的坟迁在一处,也不负了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舒馨跳着脚反驳:“迁个坟哪用得了十万块?”
“用不掉也不管你的事。谁也不能动这笔钱,尤其是你。因为你不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最爱的是你儿子吗?可到底是谁,在儿子病中,仍然是斤斤计较,唠唠叨叨。一个一个没钱,也不怕儿子听了烦恼伤身,加重病情。在你心里,亲人怎么比得过钱更亲切呢?”江梅望着关重山,轻声说道。
舒馨昏头涨脑的站着。
眼睁睁看着江梅上前,拿过握在自己手上的存折,穿过人群,然后扬长而去。
江梅一走,人自然就散了。
关重山第一个混进人堆,生怕舒馨瞅见自己吼一嗓子“儿子”,这脸,怕是会丢到外太空。他心里暗叹,现如今,别说洗洁精,就是硫酸也洗不净他这“窝囊废”的面目了。关重山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连连叹气。能够重生,当然是好事。可是,这副躯体,这段人生经历,包括这样的家庭,也,也太矬了吧!
还好他有本事在身,可以尽快摆脱这一切。
抛妻弃女。
这一世的人,少不得又这么说他。
关重山自嘲,可怕什么呢。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做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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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关重山在学校念的是建筑设计,这是个苦活,但锻炼人,来钱快。与时下大干快上的背景一拍即合,让他从此人生步入坦途,借好风扶摇直上。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老板的提携之恩。“尚氏”的老板尚华在关重山还在学校苦读的时候,就在一次演讲会上从一群学生中,敏锐的注意到了提问时态度不卑不亢,问题尖锐直接,措词文雅却又富于学术修养的关重山,之后,因缘聚会,在公开场合,更有机会面谈。
而这些机会,都是关重山尽全力争取来的。他沉着稳重,面对尚华,把偶遇渐渐变成约谈,从一分钟到三十分钟,从三十分钟再到一小时。直到尚华力邀关重山进入尚氏兼职。
这是关重山毕业前一年的事,当有的同学还在为毕业设计营营汲汲煎尽脑汁之时,他已经跟在尚华身后,东奔西跑于各个工地与社交场合。积累人脉赚取工资,关重山很舍得投资,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大方滴水不露。没有一个老板会不喜欢这样散发着蓬勃朝气的年轻人。而尚华的爱才之心,在业界众所皆知。毕业后进入尚氏成了顺利成章的事。尚华在关重山入职当天即宣布免去试用直接转为正式员工,并为他在会所举行了“一对一迎新”。
在场的唯有尚华与关重山两个人而已,一瓶红酒,两只水晶杯,脚下的地毯软得就象是一块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一脚踏下,让人从脚底甜到心尖。尚华把酒杯握在手里轻轻摇晃着,眼神慈和宁静,不象是老板,更象是长辈看着子侄。虽然明知道眼前的这些都是手段,但关重山还是感动了。手段都是人做的,不管是狠厉还是拉拢,体现的都是老板对员工个人的感观。一个师兄曾说:老板狠一点,你不是还得做事?老板肯对你温情,说明你在他心中的性价比高。
关重山拢紧了身上的病号服,春风拂面,他竟无端的觉得有些冷。在医院里,有卖报的摊贩窜进窜出。尚华尚老板的新闻,和从前记忆中的一样,永远占据着本地报纸财经版的第一条。
新闻标题是:尚氏在物流业大展拳脚
尚氏是家集团公司,建筑也好,物流也罢。都只是其中一项。尚华对关重山耳提面命道:年轻人只局限于自己的专业,多走走弯路,就能多看看风景,阅尽春色,再决定花落谁家。重山,你还年轻,别把自己看得这样低。
是他辜负了尚华的期望。他有了严沁,他迫切的需要给严沁一个安全的未来,一个可靠的进身之梯。从组,到部,再到总。有适当的,稳妥及时的进帐,以营造一个安稳的家。
面对他的选择,尚华什么也没说,更谈不上有所规劝。
大人物不是每天都有时间纡尊降贵亲近苍生。
当他错了第一步,他与老板的距离就已被拉到无穷远。
虽然在别人眼里,他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但冷暖自知,因为错去的那一步,他将永远只能是尚氏分枝的分枝上那一抹蛀子血,而不是朱砂红。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做如此选择。
命运对他何其眷顾,给了他新的生命,必不是为了让他在穷困潦倒中白白耗尽光阴。
身无分文的关重山在医院住院部大楼前无视小贩的白眼,把报纸看了又看,最后叠叠好还给对方。
他亲切的说:“谢谢你,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份报纸。”
他气定神闲四平八稳拐了三四个弯上了七八层楼来到李主任办公室。
老太太捧着一只饭盒,吃得正香。看见关重山,笑着说:“吵架明天再来哈,我今天这一上午已经生了三场气了。”
关重山自来熟拖把椅子坐下,笑嘻嘻说:“主任,跟您商量个事,检查我不做了。放我出院好不好?”
“别,别,可没人撵你。我们是很重视医患关系的。”
关重山好言好语的商量:“您看,之前的检查也做了不少,嘛事没有。如今醒了。说明更是好上加上。还查什么呢?再说我又穷,现在欠下的钱,都感觉吃力。再欠,我怎么好意思。床位这样紧张,我占着,真正的病人也进不来,岂不是我罪过。这样吧,我先出去,观察着,有什么不妥当,立刻回来。”
老太太纹丝不动坐着。
关重山明白,“我家里的事,我出头处理。”
“小关。”
关重山出去之前,老太太喊住他。
“什么?”
老太太递张名片给他,眼神意味深长。“拿着,别丢了,或许,你不适合在我这个科室。”
关重山不敢接腔。走得飞快。
等舒馨回来,见到的已是收拾整齐的行李,一撂撂已经整理完毕单据。
他没有医保,全额自付,共计五万零一仟。
趁着舒馨还没反应过来,关重山拉着这位现世的娘直奔楼梯拐角。
不废话,张嘴就命中。
“您能借我点钱,把医药费付了吗?”
“别,别,我知道,您疼我,您不是不付钱,您是有另外的计划。可现在的情况是,我可以出院,不结帐就不能走人。不能走人,我就不能工作,给您挣更多的钱。不能挣更多的钱,就只能一辈子呆在破房子里受穷吃苦,被人笑话。被人笑话的最终结果就是您一生都会名不符实,活得又窝囊又糟心,与舒心沾不上半点边。”
关重山面无表情的看着舒馨红头肿脸的样子,心里头没有半分怜悯。如果说他对这副躯体还有什么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这副身躯从前残存的记忆委实不多,以致于现在的他不能对舒馨有半分母子间应有的亲昵仰慕之情。除了最终的激动,在看过舒馨与医生,与江梅混乱的两场戏之后,他已判定,舒馨,这个他今生名义上的娘,就是上一世的他最最讨厌的那种蛮不讲理,头脑各种混乱不清的泼妇。
“儿哪,妈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他?就去收刮儿媳的婚前财产,欺负虐待一个孕妇?
见关重山一副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舒馨紧紧拉住他的衣角,靠近关重山耳边,秘密的说:“你不是说,要把她的钱榨干,她才不会跑吗?”
关重山被舒馨的体味口气熏得几乎倒仰,连连却步。摆着手,撂下句狠话:“我听见你和江梅刚刚吵架所说的话了。现在是我治病的关键时刻,任什么也大不过我的性命身体。老婆没了将来可以再找,但儿子没了,您上哪儿哭去。既然她不愿意出,您赶紧的,就把帐结了,别让我呆在这里受罪。早一天出去,我就早一天挣钱还您。除非,在您眼里心里,钱比我更重要,你宁可让我像件货似的呆在这里,抵在医院活受罪,也舍不得拿出钱来让我摆脱困境。”
舒馨觉得自从儿子醒来,真正是变了。之前哑巴似的性格,如今改成了炮仗。一串一串,活象下刀子,刀刀刺心,让人连个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只余下一张嘴,大张着,在空气里头喘,表示此刻这里站的,还是个活物。
归根到底就六字:拿钱,结帐,走人。
想到要从自己腰包里掏,老太太心疼得,连话都抖不清楚。“你不是还要再做检查吗?”
关重山心想,你舍得?
果然是舍不得,舒馨一咬牙,“行,咱先回家。不好了再回来看。”
再回来也不会是跟着舒馨。这有限的情份,分开时彼此也松快些。
事不宜迟。不到两个钟头,关重山和舒馨就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他们出门,打了一辆出租,向着家的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