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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寂雪】
某天,风和日丽,洛阳城门内外依旧车水马龙,落尘茶楼里依旧人声鼎沸,突然闯入一个头戴黑巾的女子,带着一支琵琶,问门口那桌的客人要不要听曲。
茶楼里进卖艺女子并不算新鲜,可这女子将脸遮得只见眼睛,众人便好奇起这女子的相貌了。
被问的客人便说,你把脸露出来给在座各位瞧瞧,便请你一壶茶。
女子欠身,道,奴家面容丑陋,怕惊着各位老爷,头巾还是不摘了罢。
一旁的小厮嚷道,我家老爷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怎会被你吓到?你不让看,我还偏要看了。说着就去扯女子的头巾。
茶楼里的人本就好奇,料想小厮也不会出格就未出手制止,谁知那女子性子极烈,一把将小厮推到一边,打翻了一张桌子,桌上的热茶烫了小厮一身,疼得他哇哇大叫。女子抱起琵琶要走,被一边的小二拉住,扯了头巾。
这回大家看清了,这女子一头白发,连脸也是异常的白。
众人没再说话,女子拾起头巾胡乱包好,刚要走,就被一个人拦住,握住了手腕。
“这位姑娘在我店里受了惊,我自然要向你赔个不是。”这人便是林生明。
林生明又向起事的小厮和客人一笑,道,照顾不周,今儿各位的茶钱算我的,烦请各位别为这事扫了兴致。
林生明带女子上二楼雅间,为她上了壶热茶,还说姑娘不必为容貌忧愁,这是吉兆。
女子向林生明说明了来历,她祖籍扬州,父母早亡,很小便抱着琵琶到处流浪。
林生明留下了女子,让她专在茶楼弹琵琶。
几个月后人们发现女子腹部有异样,顿时私语纷纷,林生明将女子接到自家宅邸,安置在后院一间空房里,命人悉心照料。
女子临产前问林生明,你早就知道我是骗你的,是吗?
林生明笑笑,说,你不知我的本业是开药行的么?闻到你身上的药味,探了你的脉,怎会不知你有身孕。你身上全无卖艺女子的作派,又怎会流浪多年。
女子握住林生明的手,我命相薄,天生羊白头,身子又弱,一生就爱过那一个人还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可惜人家心里根本没我。如今总算遇上一个贵人,却不知能与你相处多久。
林生明摸了摸她的发,道,你已遇上我,往后都会好的。
女子生产的那天洛阳城整日都在下雪,那夜林生明一直守在屋外,屋内女人的声音很吵,屋外寂寂无声像身处坟冢,林生明坐在石阶上看雪,想着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叫寂雪,正想着,听到婴儿的啼哭,他笑起来,推门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
几天后后林生明收到三哥的来信,短短几行字,说听闻他在洛阳成了家,但不大合理法,望三思珍重。女子抱着寂雪看他反复把玩着来信,便问信上说了什么。林生明笑了笑,将信随手烧掉,正好取暖。
女子确实命薄,生下孩子还不到一年便染了风寒病逝。女子死前林生明一直陪着她,拿着她的琵琶随手拨几个弦,问,可是这样弹的?
女子闭着眼笑了,说,你错了,子赞。林生明握了她的手说,我是子熙。女子睁眼,看着他,又闭上眼睛,道,子熙…你开头便错了。便再也没说话。
不久住在长安的长兄亲自来找林生明,开始时还说照理你已舍弃了自己那份家产算不得我林家的人,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便强迫你做什么。林生明端着茶勾了勾嘴角,道,大哥你说叫我娶谁家小姐?我现在已有一子,财产也不多,还算半个商户,那小姐不嫌我便好。
半年后林生明成了亲,林家两个兄长都来道贺,唯有林三林生誉不见人影,只是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是只白玉兔。林生明属兔。
那夜林生明喝得很醉,醉得分不清方向,该洞房时一个人晕头转向地走到后院,照看寂雪的奶娘吓了一跳,却见林生明走过来抱起寂雪,大笑,喃喃自语着,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后来便被人扭送着回房了。
林寂雪十岁时,家里来了个老和尚,虽只在家中住了几日,却让林寂雪记了一生。后来林寂雪听人说,那是扬州城外一间老寺的参悔法师,受人所托,来送信的。
说是送信也不对,毕竟送来的东西上没有留一个字。林生明接过那块玉佩,整个人就瘫在椅上,好一会儿对那和尚吼道,死要见尸,给我这个算什么!王八蛋!连死也不肯见我是么!
老和尚轻轻开口道,施主,他的东西给他自己烧了个干净,只留了这个。顿了顿又说,连同自己也烧了。
林生明愣住,继而大笑,林生誉,林子赞,你这辈子到底在意过什么!
林生誉一生确实未在意过什么事,二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去扬州为官,死去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十四年背井离乡,十四年形影相吊。在家时他不肯成亲,说以后去异乡拖妻带子不方便,到了扬州也不愿成家,说在家乡已成过亲,只是妻子红颜薄命。
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正是明媚春日,牡丹花开得极好,大哥嘱他日后把清高的架子放一放,莫得罪了同事。二哥为他拴着马,说我也没什么好送你,这匹黑马跟了我三年,如今随你去南方,好生照料。林生誉笑笑,道,兄长保重。顿了一会儿,又说,替我向子熙道别吧,这孩子太任性,还得劳烦二位兄长照顾。
林生明那时躺在榻上,枕上是隔夜的泪,他用力呼吸,还有一点墨的味道,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抚摸着上面刻的那匹小马。
林生明二十岁那年,刚行了冠礼,就对大哥说,对长安已经腻了,请大哥把洛阳那间药行交与他打理,别的他都不要了。
林生明自幼没受过先生教导,四书五经也没读过几卷,却在林生誉那里学了一手好字,能吟上几句诗文,到了洛阳还结交了几个文人墨客,偶尔参加些文人集会,又觉得集会地方不够雅致,便生了主意要开茶楼,写信给扬州的三哥询问意见,只得了封短信说要开的话便叫落尘,又说你已成年,不必事事问人。林生明赌气不再给林生誉写信,自此二人几乎断了联系。
林生誉一生确实未在意过什么人,然而却有人在意他,无论是当年长安城与他擦肩而过的豆蔻少女,还是扬州某户人家的深闺小姐,或是那些被他判刑的作奸犯科的纨绔子弟。
林生誉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他待人有多和善,便有多冷淡,唯一算得上朋友的怕是城外那座寺院的老住持。他只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秉公执法,问心无愧。直到他被人诬告,直到他要被贬官,直到他遭人暗杀,他都无可厚非。
那夜来杀他的人刚进门就觉察出不对,黄磷的恶臭刺鼻难闻,杀手退出去,不久就看见那屋子燃起火,在黑夜里化成一团艳丽的红。
那大概是林生誉一生中最张扬的一次。
那夜,在洛阳的林生明正为不听话的寂雪心烦,点了灯提笔练字,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烫到了手。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被林生誉拉到书房写字,一次他实在不想练了,就假装被蜡油烫了手,谁知林生誉竟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个笔触圆润的字。
那是林生明最早学会的一句诗: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那也是林生明最初教给林寂雪的诗,寂雪问是什么意思,林生明说那是个梦。
林寂雪喜欢那个老和尚参悔法师,便求他留在后院陪他住,法师笑道,我叫你父亲一同来,你们父子都要受训才是。
林生明有两夜一直同和尚坐在后院喝茶,月光撒了他们一身,林寂雪听着他们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对话,随手翻几页书,便睡着了。
参悔法师进屋给寂雪熄了灯,对林生明说,小施主的眉宇…确实像极了子赞。
林生明勾起嘴角笑了一笑,荧荧月光颇凄凉,连着他的表情也凉薄起来。他说话,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
他总以为什么都能瞒过别人,其实他什么也瞒不过我。染了痨病他不说,整夜咳成那样谁看不出?在扬州他做了什么我也清楚,那女子一说她从扬州来我便知道她是那个给我三哥下迷药的女人,只是没想到为了子赞她能做到这一步,亏她还是什么深闺小姐,说来也怪,她寻林家不去长安,来洛阳做什么,活该遇见我……
参悔法师续了杯茶,道,子赞一直说自己家在洛阳的。
林生明一愣,笑了一下,便落了泪,那笑意还噙在嘴角,眼泪却不停往下掉。
他想起小时候,生母去世时自己才六岁,跪在母亲坟前大哭,纸钱在空中乱飞,哗哗作响。脸上的泪干了渍得他生疼,想用手抹,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拿帕子给他擦了脸。
“子熙,莫哭了,你娘要嫌你吵了。”那是当年十四岁的林生誉。他背起哭累了的林生明,踩着夕阳的余晖回了家。
后来街坊邻居都说,林家四个公子中,就数三公子最有气度,博学多识,待人和善,不似两个兄长般精明强势,也不像那老幺,整日懒懒散散没半点志气。
再后来,这评语后面总要跟一句,可惜命不好,母亲是艺妓出身,自小受人欺。好容易当上官了,却又惨死异乡。
林寂雪那日顶着艳阳溜到大门,看着老和尚上了马,道,贫僧还是有句话叮嘱你,生死一念间,切勿做傻事。说罢看到墙角裹着头巾的寂雪,又说,何况施主对生还有留恋。
林生明点点头,转头去看时寂雪早已跑开。
林生明送走参悔法师,摸出腰间两块玉佩,一样的成色,一样的质地,分别刻了兔和马。
他还记得林生誉献宝似的拿给他看,说是由一个高官赠的一块玉石制的,林生明便去拿那块刻了兔子的,林生誉却给了他那块刻了马的。林生明问他缘由,却见林生誉脸上浮现一丝孩童似的笑意,百年难得一见。
他光顾着看那笑容,忘了追问。从此,也没有机会再问。
林生明笑起来,将那两块玉佩系在一起,扔进湖里。
林生明走到后院,推开房门,阳光溜进屋内,他看到寂雪眯了眼,轻轻皱了皱眉。他轻轻念了声子赞,却听见寂雪喊了声,爹。
林寂雪手里拿着参悔法师留下的一卷经,看不懂,急得落了泪。
林生明走过去,轻轻把寂雪抱在怀里。
泪打湿了书页,林寂雪想伸手抹,却被父亲抱得动不了,他听到压抑的哭声,感到发上有温热湿润的气息。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悲伤,他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鬓角,看见了几丝跟自己一样的白发。
林生明再不是长安城里懒懒散散的林家四少爷,再不是洛阳城内意气风发的富庶公子哥,几乎一夜间,他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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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在正文还没搞完就搞的番外。。。打了鸡血一样写完的=。=BG兄弟父子出没注意!(PS:文中的兔马,自己算下年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