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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01.]
冲田三叶最后合上眼睛的时候，心里是完满的。硬要说还有什么缺憾的话——
没能等到冲田总悟娶一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进家门。然后，自始至终放不下土方十四郎。
——大抵就是如此了。
[02.]
「南无光誉信女之墓」
应该会这么写吧。
不过冲田一家并不算是标准的佛教信徒。冲田总悟那样刀头舔血的人更是不用说。
那么或许「家姊冲田三叶之墓」。
——这样就好了吧。
冲田氏三叶，文久元年秋卒，时年二十有四。
[03.]
稍微有点庆幸——到底没有换上不爱的男人的姓氏。
浮生无定今日定，一世光阴到此终。
[04.]
坂田银时眯着懒散的死鱼眼，瞥了瞥趴在不远处栏杆边一边激辣仙贝一边拼命抹眼泪还不停抱怨仙贝太辣的男人，转回视线默默看天。
夜色深沉，星光明灭。
常年被糖分麻痹的味觉被自虐式的重辣强制激活。从舌尖扩散开的火辣味道迅速占领了口腔，自喉口直贯下去，强烈的痛觉在食道里灼烧着，然后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辛辣的。刺激的。疼痛的。
据说在味觉方面格外偏执的人一定是敏感而执拗的。
不懂得浅尝辄止，不懂得变换花样。
他们深切刻骨、从一而终地——只钟爱那一种味道。
辣椒粉也好。蛋黄酱也好。
坂田银时抬手挠挠乱糟糟的卷发。
啊啊，确实好辣。辣死了。辣得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05.]
冲田总悟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与父母相关的内容。他睁开眼睛，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年仅八岁的冲田三叶。
她有稚气而圆润的脸颊，端庄而秀致的五官，以及——温柔得足以包容一切伤痛的眉眼。
薄樱色的双唇缓缓开阖，三叶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总悟猩红色的瞳孔里。
“小总——”
[06.]
“小总，我是三叶。”
“今后，请多指教咯。”
[07.]
这是冲田三叶对冲田总悟说的第一句话。水润的大眼睛里，浅浅的笑意轻摇慢摆，覆盖了所有支离破碎的悲痛，不着痕迹。
冲田家的男主人一年前病故，而冲田夫人在冲田总悟出生三个小时后因难产大出血救治不及而去世。
差一点点就“举目无亲”，两个人都是。
[08.]
他们只拥有彼此。冲田总悟和冲田三叶。
——目前而言就是如此。
[09.]
和冲田总悟不一样，冲田三叶的记忆里无疑是有父母的存在的，从概念和实体的层面上都确实拥有过。
那个时候，父亲的身体还挺好的。他时常在晴朗的日子里，牵着小小的三叶在武州的乡野间穿行。钓鱼、爬山、打野兔。他有一双结实而灵巧的手。三叶记得，父亲可以用纤细的铃兰草编结成小巧玲珑的手环，可以把去皮的乌桕枝削成漂亮的发簪；她记得父亲把草环小心地套在自己手腕上的时候，碎发落在额间微微刺痒的感觉；她记得父亲把木簪轻轻插入母亲发髻间阳光宛转在他脸侧轻盈的弧度。
哪怕时岁久远、音容已开始模糊，三叶依然记得那个男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温柔而悲伤的眉眼。
“三叶啊，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父亲仰卧在床榻上，脸色憔悴，呼吸间掺杂越来越多的杂音，而屋外暖光融融的廊檐下，坐着身怀六甲的母亲。父亲握着三叶的手，疲倦的深色仍旧温和。
“这个……还是想要个弟弟吧。”软糯的童音小声应道。
“哦，弟弟啊……”男人兀自轻叹，沉吟了片刻，仍以那种不可名状的柔和眼神望着虚空的某处，他笑道，“那么，三叶的弟弟就叫总悟吧，好不好？”
“总悟……”三叶重复了一遍，肯定似的点点头，转而又皱了下眉，“但如果不是弟弟怎么办呢？”
“不会的哦。
“总悟一定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如果背负着三叶的期待的话。”
[10.]
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的。
——被竭尽全力期待着的人，一定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11.]
“嗯！我会等小总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会——非常非常期待。”
年幼的冲田三叶郑重地允诺道。
[12.]
于是，冲田总悟，带着冲田三叶全部的期待，来到了这个世界。
[13.]
也许哪怕很多年以后，冲田总悟都不会想到，居然有一个人这么地爱他——担负着他的成长，给予着他雨露阳光，甚至连他的出生都如此虔诚地期待着。
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爱。
[14.]
草草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冲田家本就不多的积蓄花去了大半，剩余的钱，三叶托给领居恰要去镇上的太太，请她帮忙带些婴儿急需的物件回来。
用米汤喂饱了襁褓里的弟弟，待他睡着以后，三叶从壁橱里翻出她早已穿不下的旧衣裳，挽起袖子坐到了缝纫机前，开始用那一双稚嫩的手掌，撑起她和总悟两个人的家——首当其冲的，要给弟弟做一套合身的衣裤。
[15.]
三年前起照顾因病在床的父亲，一年前起，照顾怀有身孕的母亲，夹缝里顺带还要照顾好自己以及房梁上那窝燕子，三叶自小就很独立。买菜做饭大小家务做起来都得心应手，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够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她和总悟的生活料理得很好。
然而，父母去世后，家里毕竟失去了经济来源，日子越过越捉襟见肘可不是三叶乐意见到的状况。稍作考量，三叶和村上的村塾里的老师商量了一下，在私塾里打杂帮忙补贴家用。
早年的时候，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大概。
多年后，三叶如是回想。
[16.]
三叶时常想起母亲。
那个和父亲一般温润、却更为恬静柔软的女子。她有健康的肤色、宽阔的双肩、勤劳的双手，还有总是默默勾起、不多开阖的嘴角。
三叶的印象里，母亲在闲时鲜少出门，或许比起和邻居夫人太太们三五成群唠嗑或是去集子上置办东西，她更喜欢在廊檐下挑一角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坐着吹风。
无以计数的傍晚，三叶从村塾放课回来，远远就能看见老旧的宅邸、灰墨色的瓦片、吊着纸片的风铃和沐浴在恓惶暮色中的，朝三叶归来的方向露出浅浅笑容的女性。
三叶总喜欢隔着很远的距离，高高举起胳膊用力挥动，然后就会看到母亲眯起泛着清明光亮的眼眸，抬起一只手冲她示意。这时，三叶就会提起和服的下摆，大步跑去。
那个时候的三叶总是笑得肆无忌惮。
[17.]
天真烂漫，繁花黯然。
[18.]
“三叶啊……”
她把手掌轻按在三叶的发顶，摩挲着。
“你看屋檐。”
她伸手一指，示意三叶看。
“……屋檐？”“嗯，屋檐。”
“可以躲雨、可以晒太阳、稍微打扫一下的话还可以躺在下面睡午觉——它明明那么窄小，却在视野里占据了半片天空的位置。”
三叶不解，歪歪头。
她挪开放在三叶发顶的手，转而覆上隔着素色衣裙微微隆起的腹部。
“三叶，有一天，你可能成为别人的屋檐。”
[19.]
有一天，你可能成为别人的屋檐。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别人的屋檐。
然后占据半片天空。
不论风雨，岿然不动。
可以躲雨、可以晒太阳、稍微打扫一下的话还可以躺在下面睡午觉。
[20.]
就像现在这样。
[21.]
三叶像从前母亲所习惯的那样坐在廊檐下，木屐搁在一旁，光裸的双足和小腿顺势垂下。三叶一手翻着摊在身边的《万叶和歌集》，一手轻拍着总悟的背，口里横着不知名的乡村小调哄他入睡。
尚不足岁的总悟裹了条薄被盖，蜷缩着身子窝在三叶怀中，呼吸匀长。夏夜微凉舒适的风拂过婴孩白皙浑圆的面颊，总悟无意识地拱了拱身子，上扬的嘴角溢出惬意的嘤咛。
书翻了几页，三叶的视线便不自觉地移开了。
长大后，一定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呀。
三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弟弟，不禁伸出手，指尖细细勾勒着他初具轮廓的眉眼。
会像父亲多一点，还是母亲多一点？
妈妈啊……
看着自家弟弟安详的睡颜，三叶无声地笑起来。她从怀中的男婴身上，看到了过去、现在、哪怕是一点点模糊不确切的未来。
你说的没错。我啊，会成为别人的屋檐。
不管多么渺小，都被需要着、依赖着。
——我会成为小总的屋檐。
那个时候，不满九岁的冲田三叶在心里信誓旦旦如此说道。
[22.]
就好像跨越了一生中已然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所有坎坷，看穿了时间车辙下碾碎的所有艰辛，那样的自信、无所畏惧，就好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23.]
十余年后的冲田总悟依然记得，很小很小时候的他，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和家姊一同坐在廊下吹风谈天了。
夏天的晚上，他穿着宽松的浴衣光着脚丫在廊檐上跑来跑去，累了就枕在家姊怀里恬然睡去，鼻息里全是淡淡的青草叶香味。
身着素色居家服的姊姊总是微微地笑着，手边摆着切成片的冰镇西瓜。
好似过去、将来都已在一瞬间停止。
轻罗小扇扑流萤。
FIN
Sakakima Sora
完结时间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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