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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深几许
从她进来到现在,小太监已经换过三次茶水了。
皇上埋头案首,狼毫朱笔在奏折上龙飞凤舞,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叶兰手心开始出汗,茶杯在手里有些捏不稳。已经出来了这许久,再不回去,裴府的人该起疑了。主子不太轻易召见她,过去三两年里,也不过五回,每次都是言简意赅,简明扼要,一盏茶喝完的时候,就放她回去了。
可是今天怎么……
“爷——”叶兰看了看正午的日头,迟疑地开口。
秦子章把最后一个字写完,面色沉静地把笔搁到一边,端起手边的茶水,已经冷透了。
他不喜冷茶。
秦子章皱着眉头把茶杯放到一边,看得一边的小太监心里一慌,连忙上来续水,手忙脚乱地洒出几滴在奏章上。
“皇上恕罪……”小太监面如死灰地跪在御案前,今天他才第一天当差,没成想前谨慎万小心还是会出岔子。
“小路子呢?”
“回皇上,路子公公今儿个,还……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妥。”
“这么多天还没好?”
“是。”
“让太医院上点心。”
“是。”
“你下去吧。”
啊,就这样?不责罚他了?
小太监疑惑地开口,见皇上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连忙低眉敛目,千恩万谢地抱着茶壶跑了出去。
“爷——”
“你在裴府也颇有些根基了吧。”
“叶兰十二岁进府,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白衫女子垂手而立,纵使书房里放了冰块,夏日正午的日头透过窗棂洒进来,也闷得人出了一层薄汗。然她的声音却像杯中冷却的茶水一般温和平淡,好似这十三年,不是一个如花女子逝去的静好光阴。
“裴府像你这么大的丫头,都配人了吧。”
“是。”
“朕倒还从来没有问过,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一切听爷的安排。”
秦子章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朕今天只问你,裴行远和竹小柔情深几许?”
叶兰心里有些疑惑,不过当差这么多年,却也知道主子的事不宜多问。叶兰想了片刻,抿着嘴唇答道:“爷,这事,倒不太好说。”
“依你看呢?”
“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和他的感觉倒也不差。拿西南之行来说,楼万辰眼光老辣,看人还是很准的,两人若有夫妻之实,竹小柔定也不会入了那老太的眼。可是,若真如此,竹小柔又怎么会千里迢迢不顾险阻一路跟去了军中?
“他二人何时成的亲?”
“去年,八月二十九。”
“裴尚书做的主?”
“是。岳家老爷和裴家老爷是故交。”
“岳家老爷?竹父可曾有官职在身?”
“没有,竹老爷在竹林镇竹水村开医馆。”
秦子章一直敲打着桌面的指节突然停了下来,案前桌后两个都是习武之人,房间里竟连呼吸之声都不得闻。
裴青山官拜正二品,怎么会和一个乡下大夫是故交?
秦子章觉得这里面有隐情。
叶兰拿帕子抹抹额头的汗,一路飞檐走壁奔回了裴府。
“您回来啦!”二门的小丫头亲热地行了个礼。
“嗯,回来了。”
“瞧您这满头的汗,厨房赵妈妈用井水镇了西瓜,您的那份留在厨房里啦。”
“呦,你这小丫头挺机灵的嘛。”
“哪里哪里,”小丫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还要姐姐多多提携。”
“姐姐我就喜欢你这样嘴甜的,待我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早日把你放到内院服侍。”
“哎!”
“走着,跟姐姐吃瓜去!姐姐可有好故事讲给你们听,你们不知道啊,咱们老爷拉着一车的月季花就奔淮南去了,说要求夫人回来,说来好笑,咱们夫人什么没见过,竟就叫这一车花草迷了眼……”
叶兰迈着莲花步走在鹅石子路上,仿佛刚才那个一跃十步足底生风的女子只不过是幻象一场。
其实有时候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裴行远把小柔送回去,转身又出来处理些事物。
路上遇到了宋大夫。
宋大夫扭着肥胖的老腰拎着药箱往伤营的方向走。
“参见将军。”
“宋大夫不必多礼,看过韩大夫了?”
“是,韩大夫不过些皮肉伤,三五日便能痊愈。”
“三五日太短了些,让韩大夫多休息几天吧。”
“……宋某有数。”
宋大夫医术一般,却有一点,只听不问。
裴将军满意地点点头。三五日?他恨不得把那两只爪子砍了往泡椒里一腌,给大家下酒。
裴行远走着走着就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军营里还会有这样不知进退的?而且,他手下的兵就这么个水平?连呼吸都不知道收敛,就想盯他的稍?
裴行远若无其事地走了两步,然后猛地一顿,迅速回头,还没来得及出招,就石化在原地。
一只狗。灰不溜秋的狗。
浑身的毛都被灰土盖住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后背上的骨架清晰可见,几乎没剩几两肉,狗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一种离家三千里他乡遇故知的急迫期待的神情看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进他的怀里,扭着它瘦骨嶙峋的小身板撒一通娇。
裴行远看着它直往下掉泥渣渣的枯黄毛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又不是小柔,什么时候这么得狗缘了?
“将军,将军,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两个伙头兵一前一后跑过来,忙不迭地赔不是。
“这是军营里的狗?”
“不是不是,不知道哪儿跑丢的,跑咱们这儿来了,刚想宰了它晚上给您炖上,没想到这家伙饿得不轻劲儿倒挺大,挣脱了我们俩就跑了。”
炖狗肉?
裴行远摇头,从前他就不吃,娶了小柔之后,他就更加不吃了。在他们老裴家,花花就是大爷,满府横着走都没有人敢管,府里的老管家,在院里遇见它,都恨不得喊上一声“姑奶奶”;在他们小裴家,小柔排老大,花花就能排老二,裴大相公至多只能排第三,吃饭的时候,花花可以盘踞在他娘子温暖的膝盖上,想吃啥用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看两眼就够了,连蹄子都不用动。
狗肉?不光他不吃,满府都没有人敢吃了。
“将军不好这口?没事,那给您做别的,这个给段副将他们留着。”
说着,抱住那只披头散发一身狼狈的大个土狗就要走。
许是真的饿脱力了,那狗虚弱地嚎了一声,趴在伙头兵肩上用无比哀婉的眼神看向裴行远。
比韩一名捂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腕的样子还要哀婉。
这眼神好熟悉,哪里见过呢?
裴行远突然心领神会。
“站住!”
两个伙头兵小兵无措地回头,瘦瘦长长一团圈在其中一个的脖子上,像条蒙了灰的围脖。
“把狗放下,你们回去吧。”
两人有些莫名,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裴行远蹲下来,伸手想拍拍它的头,伸到一半又犹豫地缩了回去。
“你,过来。”裴行远随手点了一个小兵。
“将军,小的叫李万和。”
“好,万和,你去帅营里,把竹大夫请过来。”
“好嘞。”
万和转身就要走。
“慢着。”
万和回过头,眼神清亮地看着大将军,这是大将军头一回跟自己说话,头一回吩咐自己差事,头一回叫自己的名字啊。而且一吩咐就是两回。
“竹大夫有伤在身,让她走慢点。”
“好嘞。”
万和转身又要走。
“慢着。”裴行远无奈,这孩子怎么这么急吼吼的,都不听人把话说完。
“将军还有嘛吩咐?”
“把田青牛也叫来。”
“是。”万和呆呆站着不动。
“怎么还不去?”
“啊?俺还以为将军还没吩咐完哩。”万和挠了挠头,小跑着走了。将军果然不是一般人,一句话分三段说,嘿,不多不少,正好三段。
裴行远蹲在地上,和土灰色的大狗四目相对。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嗯?”
“嗷——”肚子好饿,有没有骨头吃?
“没被人宰了炖肉汤,嗯?”
“嗷——”没有骨头,肉汤泡馒头也可以垫吧垫吧。
“你知不知道擅闯军营是什么罪,嗯?”
“嗷——”难道连肉汤没有嘛?
“你要是来跟你裴将军抢娘子,就等着下油锅,知道了没有?”
“嗷——”干馒头给来一块也行,这个总归有的吧?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可以把一个俊秀少年变成一个耄耋老翁,把女子光洁的皮肤变成一片干老的树皮,把天真无邪的幼童变成心机深沉的政客,把绚烂芬芳的花朵变成零落入土的尘埃。
也可以给不爱洗澡的奶牛带来对沐浴的无限期许。
小柔抱着瘦成一条的奶牛来到了越河边,后头跟着揣着皂角搭着毛巾拿着剪子捂着一袋肉饼的青牛。
奶牛在河岸附近一圈水里惬意地游来游去,每游一个来回,就去青牛手里叼一块肉饼吃,然后让小柔给它头上涂点皂角粉,然后再游一圈,逗逗河里的小鱼小虾,嗅嗅夹岸垂到水面的花朵。
清澈的河水里晕开一大团灰黄的泥渍,白底黑斑的毛色又露了出来。沾了水的狗毛紧紧贴在皮肉上,小柔往它身上糊了一撮皂粉,摸到一把如柴的瘦骨。
小柔轻叹了口气,鼻子有些发酸,奶牛伸着大舌头呼哧呼哧地盯着她。小柔正待发表两句“你这个傻瓜怎么傻之类”的感言,奶牛两只后蹄一蹬,脸往旁边一扭,划着水到青牛那边抢肉饼子吃去了。
洗的差不多,青牛喂完最后一块肉饼,扯着两条前腿把它捞了出来,掏出毛巾一阵猛擦,然后用剪刀修理它纠结在一起的毛发。
奶牛心安理得地坐在毛巾上享受着青牛小哥的服侍,时不时还把头歪到一边方便他手下的动作。
看得青牛嫉妒得不行,贵妃出浴也就这样了吧。
什么时候他家绿枝也能洗得白白香香的躺在白色的大毛巾上傻乖傻乖地让他服侍一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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