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慢些走哎

　　秦子章也是在梦里被惊醒的。正梦到太监小路子穿了一身女装，捏着兰花指，朝他娇嗔地一点，还捏着嗓子咯咯笑，吓得他一身冷汗涔涔。
　　醒来后便是八百里急报，西秦大举入侵边境，嘉凌关失守。
　　皇帝连夜传诏，宣裴行远和另三位武将入宫。
　　君臣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放四人回府打点行囊，随即点兵请将，两万大军，午时上路。

　　裴行远到家的时候，天边刚泛出鱼肚白，门房揉着惺忪的睡眼把他迎了进来。
　　一路往落松院急奔，直到卧房门口，才不知不觉地放轻了脚步。
　　人果然还在黑甜乡。
　　闹腾了小半宿，裴行远走后，小柔睡意全无，裹着被子坐在床里侧，揪着里衣领子，面红耳赤地发着呆，直到丑时前后才禁不住困意来袭，搂着被子倒下去。
　　冷气和风尘气扑面而来，床上人有些微微的醒动，费力地睁开眼，只见她相公高高大大地站在床前，投下一片黑影。
　　“嗯——回来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说着花猫一般慵懒地伸了下腰。

　　裴行远脱了鞋，和衣上床，拥人入怀。
　　“娘子。”
　　“嗯？”
　　“我——要出门一趟。”
　　“不是刚回来吗，还要出去啊，晚上赶得及回来吃饭不？”
　　“没有那么快，”裴行远艰难地开口，“午时出发，少则三月，多则一年半载才能回程。”
　　要这么久？
　　小柔推开他的怀抱，挣扎着坐起来，皱着眉，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又有人走丢了吗，带我一起去吗？”
　　“不是，奉圣命——帅军西征。”
　　“要打仗？不是说四海升平吗？”小柔纠着裴行远的衣襟，指节有些泛白，她没上过战场，但她看过话本，读过史书，赏过戏文，依稀也知道什么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知道什么是“百战沙场碎铁衣”，什么是“边亭流血成海水”，战场是什么地方，是用累累白骨堆起来的地方。

　　“边线告急，嘉凌关已经失守了。”守将黄天虎被杀，头颅高高挂在城墙上。
　　“会有危险吗？”小柔觉得自己心底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空荡荡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柔柔别担心，我会尽量好发无损地回来。”
　　是尽量，不是一定。
　　“军队里有军医的吧，算我一个行不行？”
　　裴行远的手被晃着，短短的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手背里。他稍微用了点力，把小柔整个按在胸前，不忍看到她眼里的期待和急迫。
　　“柔柔，军营里从来没有女眷。”
　　如果非要说有，那便只有军妓。
　　裴行远赋闲四年，已经很久没有带过兵了，官复原职尚不足月，军中底细他现在不一定摸得清；西北苦寒，即便夏天，到晚上仍然冰冷刺骨，冷风一吹，就算是好好的人也能把腿脚吹出病来；饶是身在深宅大院中，她也听说过西秦太子骁勇善战，手段狠辣，性子张狂……
　　小柔思绪全然乱做了一团。

　　裴行远去他爹娘那边了，因不是第一次出征，二老的反应倒算是平静许多，裴青山脸上甚至有些激情澎湃的红光。
　　大陈自开国伊始，便与西秦纷争不断。此番若能一举击退戮贼，裴家就能永垂史册。

　　小柔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会儿，良久，用力地搓了搓脸，喊来碧云给她洗漱更衣。侧头盯着窗外漫天的霞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开始帮她相公打点行囊。
　　坐了一会儿，门“吱嘎”一声，裴行远回来了。
　　只见小柔在桌上放了一块方布，搁着一只黑色的匣子，正往里面添些大大小小圆溜溜的药丸。
　　“这是在做什么？”
　　“瓶瓶罐罐的在路上不方便，我给你放在盒子里，上面一格是治风寒的，二格疏通肠胃，三格是安神醒脑，中间一格是内服的伤药……不用害怕记不住，我都用小纸条标好了。”
　　“家里你不用担心，公公婆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就是大夫，万事不用怕。”小柔顾不及抬头，手下不停地忙碌着。
　　“在路上的时候要注意饮食休息，我知道行军打仗，万事都——说不准，自己多少留心些，晚上的时候不行就把护膝戴上，别嫌难看，我重新拆装过的，里面放了干药草。”
　　“还有这个，”小柔严肃地递过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回元丹，这个是保命用的，千万不能丢了。”
　　“二哥他师父最后一次云游前留下的，三十年统共才得三颗，老人家自己带走一颗，出嫁的时候二哥拿这个给我添的妆，你——你好好保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怕。”
　　裴行远默默接过来，贴身放在心口处，顺势握住了小柔的手。
　　“小柔，这趟回来，我们就搬到竹水村去住好不好？”
　　“那你爹娘呢？”
　　“我们一起去，在你家后山上起一座新宅子，三进三出的小院落，屋后也种一片菜地，前庭种花草——种草药也行，顺便养几只小鸡，再给花花和奶牛各盖一顶两层的小狗棚，好是不好？”
　　“好——那你可要快点回来。”
　　“你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要到处乱跑，出门一定要有人陪着，实在无聊了就去岳父岳母那里住两天，万一——万一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就传信到宫里，找皇上。”
　　“皇上？你是说秦公子？”
　　秦公子，喊得还挺亲热。
　　裴行远脸略黑了黑，“我是说遇到什么大麻烦，没事的话，还是少和他来往的好。”
　　“哦。”
　　裴家先早在朝中树敌不少，四年前的事，虽说秦子珂是主谋，却也少不了一些人暗中的推波助澜。废太子被贬黜到民间之后，一直寻机蠢蠢欲动，纠集了些江湖人士，在西南闹出些颇大的动静。
　　裴行远不敢肯定，在他出征路上，有没有人在他的家眷身上打主意、动脑筋。
　　他知道皇帝陛下肯定愿意帮他关照“家眷”，这个认知实在是让人有些定心又有些愤恨。

　　出了大门，裴行远坚决不让小柔继续送了。
　　“听话，昨晚肯定没睡好，回去补个午觉。”
　　“好。”小柔像往常一样朝他甜甜地笑了笑，不知怎的，裴行远只觉得那笑容里有些酸涩之意。
　　“那你快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裴行远点点头，翻身上马，一直跑到玄武街的尽头。
　　再拐个弯，就看不到了。
　　马身停住，远远回望，只见孤零零的小身子坐在石狮旁的台阶上，被暖暖的太阳铺上了一层金光，手肘撑膝，托着两腮，弯着小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太远了，看不到神情。
　　裴行远眼窝一下子就湿了。
　　他娘子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天真爱笑的竹小柔了，她长大了，有了心事，学会了深沉，学会了掩藏情绪。
　　都是因为他对她，一直不够好。

　　下午，封赏的诏书就传到了各位武将的府邸。
　　人家家里，封的都是正房太太，一品或二品诰命。
　　惟有裴家，封的是裴行远他娘。
　　裴夫人之前就是正二品，此番加封到一品，算作是对人家把宝贝独子送上战场的一点精神补偿。
　　小路子公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主子作了皇帝之后，愈发让人搞不懂。
　　裴小将军夫人没有品阶在身啊，这名正言顺的，干嘛要安到老夫人身上呢，是因为将军夫人出身低微？
　　不对，主子就因为亲娘出身低微，从小便受排挤打压，不会是因为这个。
　　将军夫人得罪过他家爷？
　　也不对呀，裴将军年前娶的妻，月前复的职，主子和个贬官的女眷根本就没有理由打交道，哪里来的得罪不得罪一说？
　　那是将军得罪过他家爷？
　　得了吧，人家将军把脑袋都别在他家爷腰上了。

　　转眼间裴府到了。
　　小路子公公整了整衣衫，不打算想了，想不通的事想它干什么，本来主子就嫌他笨，万一想这事费了太多神，回去又被罚，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皇帝都不在意，他一个太监在意啥，圣旨又不是他写的，将军夫人有怨气也不能撒到他身上。
　　不光不能撒到他身上，传圣旨还得给赏钱。
　　不光得给赏钱，还不能往少了给。
　　回头自己留一点，剩下的和月例一并寄给娘和弟弟。

　　进门的时候，裴府一家老小整整齐齐地跪了一院子。
　　小路子公公威严地咳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小卷明黄色的圣旨，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裴门薛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总之裴夫人你很好，皇恩很浩荡，封你个诰命做做吧，以后好好表现，继续为国家奉献光和热。
　　四家都一样，除了名字，他主子爷倒是省事。
　　圣旨一合，双手托着送到裴夫人手上，小路子公公满眼放光地盯着新鲜出炉的一品诰命夫人。
　　碧云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心下骂了一句。
　　财迷！
　　裴夫人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他手上。
　　“哟，裴夫人客气。”
　　“公公辛苦了。”
　　小路子掂了掂分量，立时眉开眼笑。
　　“一品诰命夫人果然是大家做派。”
　　正乐得忘乎所以，小路子扭头扫视了一圈仍毕恭毕敬弯腰屈膝的众位，猛地瞧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兴味的光芒。
　　那意思好像是，我发现了你的秘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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