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

作者:岁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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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1997年惊蛰】
      我怀里抱着那本漫画杂志,手指还掖在倒数第二页,就忍不住一路飞奔着跑回家去,书包在身后上下碍事地颠着。
      开门之前,我握着钥匙,抿了抿嘴,让自己显出一副十分淡定的样子,然后缓缓打开了门。
      我淡定地走进屋里,发现我爸在打电话。他背对着我,低声说:“我知道了……我过去。嗯……我到站之前再打电话过去。”
      我就站在门框边上,等他打完电话。他转过身看见我,脸色很不好,我心说糟了,该不是班主任打的电话吧。他却快步走过我身边,一边取下他那件土黄色的旧夹克,一边背对着我说:
      “我去买火车票,你自己去食堂买点饭吃吧,零钱在床头柜抽屉里。”
      “你要去哪儿?”我惊讶地问。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却很冷漠,顿了顿,他说:“你奶奶去了。”
      我说:“什么?”
      他不再看我,说:“你奶奶死了!”说完就拎上他平时上课带的那个深蓝色的提包走了,包上面还写着第几届某地某地物理交流会议,应该是那届会议赠送的公文包。
      我望着早已关上的防盗门,呆呆地立在原地,那一刻我很难过,但是并不是为了我十一年以来只有一次谋面的祖母,而是为我自己。我翻开我用手夹着的那一页漫画杂志,那页的新人专区,刊载着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篇漫画。今天早上刚刚邮到学校,因为是对读者的鼓励,所以并没有稿费,但我早就心满意足了。我爸一直不喜欢我画画,但他也不会撕掉满屋子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草稿。他只是从来不会称赞甚至评价一句我的画。有些时候我放学回来,发现昨晚画的几张草稿又不见了,我就走进厨房问他:“我的画呢?画在草稿纸上的。”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切菜,一边回答我:“擦锅了。”我也就不再追问。
      那本杂志我一直留着,我爸却一直没有看过我发表的那篇漫画。

      【2001年清明】
      我中午是留在学校的,我并不是住校生,不过那时候我们大部分学生都中午留校,在学校食堂或者周边餐馆吃了饭,就回到班级。
      上午的语文课我刚刚领了29分的考试卷,所以心情不爽,决定去清静点儿的地方吃午饭。我来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小快餐店,这家快餐店我小学的时候就有了,不过那时候我们自己出来玩,都没钱进去吃,只能吃街边的麻辣烫。
      我正在吸溜面条,忽然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女生坐在了我对面,我给吓了一跳,忙抬起头,看见一张精致的脸颊,头发上别着一只白色发卡。
      我并不认识这人,但是觉得有少许面熟。她倒是大大咧咧地一笑,道:“你小子还真不认识我了,亏我们同桌四年。”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弥夏,是我小学的同桌。我上小学的时候学习很好,不像现在这样一团糟,当时我便成为了她这个差生的救济人员,每次她跑去学校的小卖部给我买一毛钱一根的话梅棒,我就给她订正作业里明显的错误。弥夏是个很一般的学生,长得却很不错,很善于交际。但是我对她一直有点忌惮,因为她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傻了吧唧的十分单纯,但是时间久了,我却觉得她还是有些城府的。
      白色发卡见我愣着,就叹了口气,说:“唉,我是弥夏呀,看在你忘记老朋友的份上,快请我一杯饮料。”
      我说:“我认出来了,就是愣神了一会儿。”
      白色发卡不以为意,眯眼看着桌上摆的菜单。我道:“您也忒大方了,让我同学看见可怎么办啊?”
      她说:“你就说我是男的!”
      我叹了口气,继续吸溜面条,一边就回忆起了小学时光。这时白色发卡忽然问我:“今天清明,你家怎么过啊?”
      我愣了一下,答道:“我家?不过。”弥夏是知道我家情况的,我家是单亲家庭,只有我和我爸。我妈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团无边无际的白雾里面的一个遥远的影子。我爸从来不谈我妈,我也很少去问。我和我爸相处,除了一些必要的话之外,就是沉默。我只知道,我妈叫严鸣,是个画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家。我一直搞不明白,我爸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物理老师,怎么娶了一个画家。
      我自出生以来,还从没去扫过墓。我母亲的一切都不知去向,我爸是外地人,他家兄弟姐妹共六个,老人随老二两口子住。逢年过节,我爸也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遂汇款一笔了事。我只回过一次老家,就是我二姐的喜酒。那时正逢暑假,我便随我爸回去了。而四年前我祖母去世时,我还要上学,我爸就一个人匆匆赶回去呆了两天。我长这么大,竟都没见过自家墓地。
      白色发卡叹了口气,说道:“我家倒是隆重,就是不关我的事。”
      “你不去?”
      “按规矩我是不能去的,所以我留守家里了,”她嘿嘿笑了两声,“否则我哪敢跑出来啊?他们要知道我跟个男的出去还不得剐了我?”
      我眯了眯眼睛,又问:“怎么你就不能去了?”
      “我家有这个封建规矩。外亲,妻子,都不能进家里的墓。我们进去了就会给家里带来不幸。比如我姥爷的墓,我一辈子都别想进。”
      我有点打抱不平地点点头,“你们家这样啊。”
      她说:“我们一家子那么多人,传统多了去了,这才是一小部分呢。倒是你,逢年过节只有你爸。”她微笑着,一针见血地总结道:“我这是有心无力,你是有力无心。”
      公交车站旁有个带线帽的男人推一辆板车卖纸钱,我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想着我那些面容模糊的亲人。放学的时候,我望一眼街对面,瞧见那个线帽男人刚刚收了工,自己弯下腰在下水道口边上点燃了一张黄色的薄纸,嘴里若有若无地念叨着一些什么话,我就蓦然感到一阵悲凉。

      【2002年夏至】
      考完中考的最后一门科目出了考场,我把背包单肩背着,和弥夏漫无目的地晃荡在街上。
      我爸因为工作还不在家,我临走前,他给我揣了一点钱,道:“考试不要紧张,考完找个你喜欢的饭馆吃点好的,放松一下,晚上我回家。好好考。”说完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竟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来也巧,我和弥夏居然分在了同一考场。头一天我考完了数学,前排的女生突然回过了头,没有戴那白色发卡,不过我一眼认出了她。
      考完之后,我们俩为了庆祝我们的缘分,就决定一起吃顿饭。途径一条街上的肯德基,其实我还从没有吃过,我和弥夏对视一眼,立刻奔了进去。
      天色渐渐变得暗淡,我们才告别,各回各家。这一天我们只是到处走走,去了趟母校探望。也许别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小情侣,我也抱着一种暧昧的微妙心态,但是弥夏却大大咧咧地跟我称兄道弟。
      黄昏的晚风吹得很让人空虚,落日被交错的树影和楼房遮掩着,我慢慢走回家去,忽然觉得前方空荡荡的,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回到家,我打开门,却惊讶地发现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一个女人。
      我爸见我回来了,淡淡地说:“小迪,这是刘阿姨,我的同事。”
      我忙说:“阿姨好。”
      那中年女人露出了庸俗的笑容,笑问道:“小迪中考,这是结束了吧?”
      “是。”
      他们便没再多问,我逃回了我的房间,关上门,听不见他们的谈笑声。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很像一个“产物”,一个来自只有父子的家庭的“产物”。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我家两个男人的岁月就要结束了,我叹了口气,同时也觉得很欣慰。
      等那女人走后,我爸一边烧水,一边问我:“刘阿姨怎么样?”
      我就笑了,“挺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很淡然地笑了笑。
      之后的很多天,我像等着看好戏一样等着刘阿姨的再次到来,令我大失所望同时也意料之中的是,我之后再也没见到她。一个清晨,我问起刘阿姨,我爸若无其事地说她调走了,去了别的城市。我听后竟然有一丝高兴,是觉得活该地那种高兴。我爸喝着他沏得很苦的茶,把昨天吃剩的油条泡在粥里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骑着他的红牌自行车上班去,我背着单肩包去上预科班。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下子就过了很多年。
      总之,我妈那么早就跑了也好,我走的路不尽人意也好,大概就都是我爸的失败。我都决定了要当一个若无其事的小孩正常地长大,他还沉浸在他的悲惨中不肯走出来,这才是我无法原谅他的地方。

      【2005年白露】
      这年我总算考上了一所省内的大学,但那所大学实在让人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爸只是看到我没走出他的视线,就欣慰地松了口气,难得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挺好,挺好,以后学业就不辛苦了。”我听后觉得哭笑不得。
      弥夏竟然考去了南方,在我意料之外。她本来学习成绩比我还不如,但是听她说,她走了艺术生的路子,于是人家就有了好归宿。
      这些年来,我居然和弥夏成为了挚友。初中那些跟我一起挨骂的难兄难弟没有和我走下来,高中的舍友也没有和我走下来,倒是弥夏一个女人成了我的红颜知己。有时我揣摩着,大概我是喜欢她的,可这种感觉又模糊不清,但是总之,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一些时候我躺在宿舍窄小的床铺上,想到,倘若我当初发挥了我画画的特长,走了艺术特长生的道路,今天会不会还和弥夏一起穿过校园,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去买东西。
      可是我爸永远不会给我一个让我发挥本领的机会。我说过,我妈是个画家。我长得像我爸,性格估计也是随他,在我身上几乎找不到一点我母亲的影子。我小时候,每当画出一幅自己很满意的画时,就会想到,假若我妈还在,她会不会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笑着说:“小迪真棒,不愧是妈妈的儿子。”
      上午的时候有人通知我去领弥夏写给我的信。这年头早就不时兴写信了,可我们偏爱写信。弥夏在上一封信中说,她有一个舍友也是戚阳人,能够遇见同宿舍的老乡,真的很不容易,她们俩一下子就成为了好朋友。那个和我们同一故乡的女孩叫做何清水,在弥夏的描述中,是个很帅气的女生,谈吐间让她觉得有点像我。我看到这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到了传达室,拿到了弥夏的信,却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我爸的信。
      我在走廊里就打开了我爸的信。信纸还是他学校发的稿纸,他的字不好看,但是写的很整齐。我看着看着,就怔住了,呆立在走廊里。
      我爸竟然失聪了。
      在他的信里,轻描淡写地写了几句他复查的结果,告诉我“并无大碍”,接着就是寒暄了,让我好好学习,却并没忙着要我周末什么的回家看看。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很是生气他这样不在乎自己,随机又想到自己也没资格说他。我想起以前的日子里,他清早起床,一边烧水,一边打开收音机,我在睡梦中听到熟悉的新闻广播的前奏音乐,就爬起来洗漱。他怕是再没有机会听到那段音乐了。

      【2009年霜降】
      我回到我租的房子里,把手里的盒饭放到桌上,发现下面的盒子已经溢出了不少红油汤子。
      房子里十分安静,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只是弥夏的房间门紧闭着,我就知道她在。
      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还能够和弥夏聚到一起,只是这样的团聚,实在是让人无语。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我大学毕业,想找一份市内的工作,也好兼顾我爸。然而找个工作并不容易,更何况我既不善言辞,又不那么勤快。
      有一天,弥夏突然给我来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去她所在的城市的意愿。我很诧异,她便说,她能够介绍我去她叔叔的单位当个编辑,并且能够提供住处。我更加错愕了,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好事,还真不妄我小学时候给你改作业呢。弥夏接着解释道:“其实是我和合租,不过还有一个人,是何清水,当初我们租了一个三室的房子,觉得放着一个房间浪费,采光、环境什么的都不错,你要是不嫌弃就过来呗。”我哪敢嫌弃,房子、工作、美女一样不差,这等好事岂容我怠。
      来到这座城市,我很快就熟悉了环境。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爸。但是我爸坚决地把我赶了出来,让我好好过日子。
      我爸老了,满脸都是岁月写下的沧桑。他失去了听觉,更加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和他说些什么,回到家里,气氛出奇地压抑,总让我心生凄凉。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孝子,我和我爸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隔阂,他们全部都变成了漫无止境的沉默,就像一道巨大的城墙,而且是透明的,就是那种能够清晰地看见彼此,却走不过去的城墙。
      我第一次见到何清水,并无我想象中的那么跋扈。原来她真的有点像我,不爱说话,眼里没有弥夏一样澄澈的光。从车站到住处的一路上,都是弥夏在唠唠叨叨,看得出她还是挺高兴的。何清水留着清丽的短发,面容清秀,但是没什么表情,穿着很中性化,和我一样都是弥夏的听众,但是我感觉,弥夏实际上是更加关注何清水的反应的。
      然而住了两个月,我逐渐发觉了这其中的玄机。我渐渐觉得,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非同好友的关系……注意的越多,我就越确定自己的猜测。直到有一天,我们三个围坐在餐桌上,弥夏问我:
      “小周同志,你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你找个女朋友啊?”
      我看了看弥夏,又看了看何清水,敷衍道:“唉,没遇着有缘人呗。”
      弥夏突然说:“你该不是……不喜欢女孩子吧?”
      我差点呛着,正色道:“我这色迷迷地十几年了,你不是昨天才认识我的吧?”
      “开个玩笑。”弥夏古怪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歧视同性恋么?”
      这时候,我发觉何清水的目光也向我看了过来,我停了一会儿,说:“当然不歧视了,任何爱情都是伟大的!”
      说完,我看了一眼何清水,何清水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忽然笑了。那个笑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
      那一刻我就懂了,当弥夏对我露出感激的笑容时,我心里五味杂陈。虽然谁都没有挑明,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有时看着弥夏和何清水亲密的样子,心里也真诚地祈祷,希望她们能够一直走下去。令我自己惊讶的是,我从来没感到嫉妒,或许我曾经喜欢过弥夏,但终究还是不爱她的。
      我正吃着盒饭,弥夏的门开了,何清水果然也在里面。两人看到我正在狼吞虎咽,也若无其事地坐到餐桌旁,弥夏问:“小周同志,我们的份买了没有啊?”
      我忙递上饭盒,“买了买了,请女王享用!”
      弥夏哈哈笑起来:“不错不错,你的,干得大大的好!”何清水望着我,也莞尔一笑。
      看着弥夏一如既往的笑脸,我心里难免升起一阵对物是人非的无奈。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去懂得。何清水一直不受弥夏家里人的待见,为了掩饰两人的关系,我才得以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可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拿人手短,对于弥夏感激不尽,只能在心里叹息。
      只是我常常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夏天,肯德基里威胁我去付钱的女孩子,便觉得有些东西,终究还是留不住的。就像是那些听着广播,吃着油条的沉默岁月,那个把29分考试卷揉成一团的男孩,那个拎着深蓝色公文包的忙碌的男人,他们都不在了。

      【2010年大雪】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实在是充满了玩笑。
      这是我在等着那几个工人折腾墓碑的时候想的。不知是墓碑的尺寸有什么问题,还是立碑的坑被冻得变了形,他们塞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黑色的墓碑塞进坟墓的碑位里,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着什么。我在一旁抽着一只烟,看着他们工作。
      戚阳的冬天真的很冷,我抽着烟,觉得把那种彻骨的寒冷一并吸进了心里。
      待他们终于弄好了之后,已经是正午了,我付了钱,他们就匆匆离开了。我心说,你们在我父亲头顶上敲敲打打,我还没跟你们要钱呢。
      我孤单地立在墓前,墓园里寂静无声。没想到一年不见,我终于到了父亲跟前,他却没办法跟我说句话,抑或是迟疑一下,然后拍拍我的肩了。我开口想跟他说几句话,又想起他是一个聋子,听不见我说话的,就只得叹了口气,随之哈出一口白气。
      我爸近年来的确身体不好,但是我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死去。他是在11月底一个雨夜里离开人世的。他从超市买了东西回来,就在我家的楼前,路过一个水洼时滑了一跤,摔倒在地,突发了心脏病。据发现的邻居说,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袋袋装的方便面。
      天空聚集了些阴云,似乎有下雪的迹象。我又呆了一会儿,决定回家继续收拾东西。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那崭新的黑色墓碑,上面刻着“周盛文”三个大字。我看着那个名字,突然间泪如泉涌。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经常揣摩这个名字,只不过那个时候,我爸的名字是写在一张监考证上的,那个监考证挂在他房间的门把手上,我经过的时候,上面的钩子经常钩住的我裤子的口袋。
      墓园修得很是漂亮,甚至很繁华。我用手扶住墓碑的上沿,心里面说道:“我走了。”随即我想起来,我很多年都没叫过一声“爸”了,就又在心里补了一句:“爸。”然后我裹紧了领口,转身朝出口走去。
      天整个都阴下来了,风也大了起来。我走出墓园大门,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居然是何清水。
      她正回头,我们的目光恰好撞在一起。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接着冲我露出了一个单薄而又沧桑的笑容。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大笑。
      我并不知道何清水已经回了戚阳,但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习惯于面对各种变故了。四个月前,我就离开了我和弥夏她们合租的房子,租住了新的一间小房子。那时候,弥夏的家人突然要求弥夏回到戚阳,让她进入她父亲的公司。弥夏万般无奈,也只好服从家里的安排。弥夏一走,我和何清水也不好共处,再说我也付不起两人平摊的房租,只得散伙。
      我朝何清水走过去,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我说:“你也回来了。”
      她点点头,也不问我为何来这里,只说:“你还回去吗?”
      “回去,我在这里……也没有归处。”
      她不再问什么,只是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目光里,我也能看得出一股深深的苍凉。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问:“弥夏……她还好吗?”
      “她很好,”何清水又浅浅地笑了,她望着我,缓缓说道,“她……明年春天,她就结婚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震惊,只是心里那阵寒冷蔓延到了全身。
      我和何清水拼了车,打的先去了她家,她下车后,我便回到了我家。我想,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相逢。
      在我遇到何清水后,我发觉自己慢慢地对她产生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感情。抱着“朋友妻不可欺”的心态,我从不对自己承认我喜欢她。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着弥夏,才能和她一直走下来。但当何清水第一次对我露出她那淡淡的微笑时,我才明白什么才是心动的感觉。仔细想想,我的人生实在是荒诞。
      每当我设想我的未来,我就觉得,未来不会再发生任何让我无法面对的事情了,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四年里,所有的意外都已经发生过了,未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了。

      【1984年立春】
      照理说已经是春天了,但是陵园里还是一片白色。
      周盛文戴着毛线手套,用手轻轻扫去姨姥墓碑上的积雪。姨姥的墓碑看上去很陈旧了,红色的墓志铭都已经褪色。
      过了一会,二哥和那两个工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咣当咣当地过来了。推车上是新的墓碑。
      因为前两周姨姥爷刚刚去世,要和姨姥合葬,于是重新可以了一块合葬碑。恰好周盛文回家过年,就被家里派遣过来和二哥一起办理这件事。
      陵园里很是荒凉,两个工人在那边敲敲打打地很是突兀。二哥过来之后,向周盛文身后瞟了一眼,眼光很是怪异。
      周盛文一回头,差点没吓得出声。原来在他不远处,居然有一个人,还搬了一个马扎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架子,仔细一看,似乎是以前他在学校里见过的那种画架。
      刚才他被姨姥的墓吸引了注意力,居然没注意到那里坐着一个人。他又看了几眼,那竟然还以一个女人,戴着一个棉线毛,穿着一件厚重的灰色棉衣。他心想,这是什么人,大冬天怎么坐在墓园里?大概这就是艺术?好像是个画家,都听人说画家行为不同常人,不过这姑娘也忒胆大了点。想着想着,他就想起前几天姑父说要给他介绍个对象,也是姑父朋友家的女儿,听说是个画家,还在北京上学呢。周盛文就想,将来我媳妇儿可千万别动不动就跑墓园里画画去了。
      正在周盛文盯着那画家看的时候,那画家忽然扭过头来,也看向了他。他一个激灵,然后马上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忙尴尬地回过头去。那画家见他这样,淡淡地笑了笑,便转过头去了。
      这便是周盛文第一次遇见严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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