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剑待鞘

　　一
　　没有人看到过叶惜之的剑。
　　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都没有。

　　不是因为他的剑快，再快的剑也要有形。
　　也不是因为他的剑小，再小的剑也要有刃。

　　而是他根本没有剑。

　　没有剑，却有一个上好的剑鞘，整日配在身上，吃饭骑马上厕所也不嫌累赘。
　　“我只是在等它回来。”他如是说。

　　佩服他的人说他这是无剑胜有剑，眼红的人则说他是故弄玄虚吊人胃口。

　　这话传到木心的耳朵里，传话人满心期望的等待她的回应，她却让来者颇为失望的说：“它不会回来了。”

　　二
　　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木心和叶惜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同一天来到这个世上，同一天去抓周又抓到同一块玉佩，两个孩子在桌子上撕扯来撕扯去，直到叶惜之拿着惊堂木一木头砸将下去才分出胜负。
　　一岁的木心捂着脑袋无辜的大哭，一双大大的泪眼还不忘搜索着和此刻能安抚她的人。
　　一岁的叶惜之也愣了，于是拿着惊堂木又是一木头，把玉佩拍成两半。

　　在外人看来，这小俩人的缘分，从这一刻就已然注定。
　　木心却明白，他那样的霸道，又那样的喜欢毁弃不能得到的东西，这与生俱来的本性，从那一刻就已经昭然。

　　十岁之前，她总是比他高，比他踏实好学，比他更能讨私塾的先生喜欢，她懒得搭理他，像一只凤凰不屑搭理一只小鸡。
　　他却总是千方百计找她的麻烦，小小的个字总是蹦的最高，在她的桌子上一踩一个大脚印。
　　在她喜欢荡秋千的树上刻上“木心是个丑八怪”，在她喜欢吃的方糕上戳几个大洞。
　　在她有一天终于发怒的把方糕砸到他脸上时，他却嘿嘿笑了，仿佛在这种回应中终成正果。

　　十岁之后，这些情况渐渐变了。
　　他开始高大，强壮，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尾追她的小混混打走，然后扫一眼茫然的她，很潇洒的留给她一个回味的背影。
　　他开始练剑，行云流水一般，每每让观者驻足，微笑，抚掌，大为感叹这个练武的奇才。
　　她却知道，他不知偷偷躲在暗处练了多久才会拿出来现。

　　然而这个太平盛世，不是偷着吃东西喝花酒，而是偷着练武功，就已经说明了和注定了他的与众不同。
　　她只是不喜欢他引她注意的方式。
　　在她看来，除了显摆，还是显摆，除了要她崇拜，还是要她崇拜。

　　她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摒弃那些炫耀和自恋的枝蔓，才能梳理起大气和宽容的主干，才能在他若无旁人的眼睛里，只搜索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十六岁那年，他送给她一块玉佩，她退了回来，说样式不好看。
　　其实只是希望他能再用心一点，能再重视她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她就立刻会向他表示我喜欢。
　　而他，却不幸小家子气的在她的花园一通乱砍。
　　只是，在斩断一株奔月草的时候，他呆住了。

　　三
　　在有月亮的晚上，叶惜之如果没有在对月举杯，就一定是在对月举鞘。
　　他说这样他就能看到他的剑在跳舞。
　　这个说法让之前认为他无剑胜有剑的人开始觉得无地自容，仿佛粉饰太平了半天，结果只粉出来一个死面馒头。
　　但是馒头对此评价反应很淡然，淡然得让那些说他神经病的人忍不住反思到底什么是神经病。

　　在莫怀眼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神经病，却唯独叶惜之没可能。
　　一个十六岁就涉足江湖，十九岁就在关外英雄会上名扬天下的少年剑客，孤独一定会有，寂寞一定会有，而由此而产生的与众不同，只能说就像兰花泣露，更增人一分爱怜而已。
　　莫怀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只有你的剑能理解你。”
　　叶惜之淡淡说：“你还知道什么？”
　　莫怀说：“我还知道，只要你肯说，其实我也可以理解的。”
　　叶惜之笑着拍拍身上的尘土离开：“当你不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别和他说你理解他。”
　　莫怀望着叶惜之的背影大喊一声：“可是我希望理解你，不可以吗？”

　　叶惜之叹了口气。
　　他向来不喜欢理解这个词。
　　谁都不可能真正的理解谁，如果他没有类似的体验。
　　一切，不过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在一厢情愿。
　　叶惜之只是忍不住想，木心有没有希望理解过他。

　　四
　　对于从小就寄人檐下的木心而言，分清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是个漫长而艰难的工程。

　　很少有人知道，木心从很小就开始种奔月草。
　　也很少有人知道，奔月草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有人说，能把这种草种的开花的人，就能让奔月精灵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有人说，奔月草的花，能吸附将要死去的人的魂魄，帮他在阳间更久一点存活。

　　实际上，木心种奔月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只知道，这颗草很奇怪的，只有在她出现的时候才会翠生生郁葱葱。
　　其它时间，它都憔悴的如丧考妣。
　　仿佛积攒着力量，积攒着情绪，只为她鲜亮。
　　每当她看到它一点点的吸水，饱满，然后焕彩盎然，她都会幸福的想要流泪。
　　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生命，只为她一个人绽放。

　　木心只是忍不住想，叶惜之什么时候才能只为她闪亮。

　　五
　　奔月草被斩断的时候，十六岁的叶惜之惊呆了。
　　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株草，流出了鲜红的血。
　　草根下，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鼓起勇气扒开那片土壤，只看到一只白的近乎透明的花状物在□□。
　　叶惜之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朵花，开口讲出了人话。
　　它说：“我需要血……我流了太多血了。”

　　叶惜之只是发愣。

　　花又说：“你的血也可以……我不行了，快点救我……我会报答你的，救我……”
　　叶惜之这才反应过来，惊讶的说：“你是什么？”
　　花说：“我是花精，我是奔月草的花精。”

　　三年后，当叶惜之苦苦等待花精出现的时候，他心里回想的就是当初花精颤巍巍的说：“等我有道行真正开花的时候，我就可以帮你实现半个愿望。”

　　六
　　木心看到奔月草开花的那一天，叶惜之正好从江南回来。
　　跨名驹，携美人，在那一片漫漫杨花中，惬意的羡断人肠。
　　木心远远望着，一语不发的回到自己的花园。

　　在一个仿佛被尘世抛弃的时刻，她只想看到那个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奔月草。
　　她知道它总会为她鲜亮。
　　她却不知道，它能鲜亮到这个地步。
　　那一刻，奔月草竟突然之间像天际倾泻的一簇流光，霎那间把花园照的一片琉璃世界。

　　木心望着那四溢的光华，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正悲痛欲绝。

　　一个声音从琉璃中缓缓传来：“我可以帮你实现半个愿望。”

　　七
　　木心看着叶惜之郑重其事的拜贴，揣测着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补药还是炫耀。
　　她明明就住在他家。
　　他是在提醒她尴尬的处境，还是在表示他三年来已经出落的温文尔雅？

　　叶惜之却只是径直走到奔月草前，很尊敬的说：“老朋友，你终于开花了。”
　　木心没好气的笑了笑。
　　他总是这样，故意表现出对她漠视，仿佛一切都比她重要。
　　而刻意走到人家面前来表现漠视，除了说明他还在乎她之外，就只能说明他还小孩子气。不是在故意气她，就是在故意报复她。

　　可惜那一天，花精一直到叶惜之失去耐心，都没有现身。
　　叶惜之叹了口气，对木心说：“我回去了，谢谢款待。”

　　木心这才有些心冷，觉得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漠视她了。

　　奔月草依然盛开，不管有没有木心在。
　　只是，花精却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八
　　叶惜之开始练别人看不见的剑。
　　他说：“我只是在等它回来。”

　　剑没有来，来的是木心。

　　叶惜之请木心过来看他舞剑。
　　他说，这套剑法是为了纪念一个老朋友。
　　木心笑着说：“你是说那株奔月草？”
　　叶惜之淡淡笑笑：“差不多。”

　　没有剑。
　　叶惜之一本正经的从一把剑鞘里抽出一段空气一般，开始了自己的一招一式。

　　木心看着，突然眼角湿润。
　　这四围的青石墙内，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
　　这套剑法，他自创出来，除了她，此刻也再没有人去看。
　　对她而言，这样的独自享受他的表演，已经是奢侈了。
　　对他而言，这样的一心一意为她独舞，也已经是奇迹了。

　　他舞毕，收剑，空心的拳口和剑鞘严丝合缝。

　　木心却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有一点，她肯定他不是仅仅耍空剑这么简单的。
　　她只好嘴上先行一步说：“好剑法，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剑法。”
　　叶惜之淡淡说：“好在哪里呢？”
　　木心说：“好在心里。”
　　叶惜之望着她：“好在你心里，还是好在我心里？”
　　木心说：“好在剑鞘的心里。”
　　叶惜之沉默。
　　木心的心往下沉，她知道，这个回答叶惜之不满意。

　　他如此郑重的舞剑，当然是想说明一个郑重的道理，抑或是心意。

　　可是，他应该明白她不懂剑的，从来都不懂的。

　　她所能说出来的夸奖的话，在他听来都只会是遗笑大方的话。
　　他怎么可以在自己的所长之处，这样点痛她的敏感和自卑？

　　何况那一刻她看到的只有他。

　　青石墙外，一片寂寞的落叶缓缓飘了进来。
　　青石墙内，一只安逸的蝴蝶悠悠飞了过去。

　　这样相望着静默了半响，叶惜之很突兀的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老朋友答应过要帮你，却失信了，你会怎么样？”
　　木心说：“我会自己帮自己。”
　　叶惜之淡淡哼了一声：“好吧。”

　　九
　　木心回到家的第二天，叶惜之送来了他到江南比武带回来的绸缎。
　　木心回到家的第三天，叶惜之送来了他到西域比武带回来的金器。
　　木心回到家的第三天，叶惜之送来了他到南海比武带回来的步摇。

　　木心坐在奔月草的旁边，喃喃道：“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么？”

　　木心回到家的第十五天，叶惜之请人去提亲。

　　木心回到家的第三个月，满城的人都知道，这对金童玉女终于要成亲了。

　　木心忐忑的望着奔月草，它却没有任何提示的，只是那么安详的开放。
　　木心有点隐隐的心痛。
　　那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鲜亮，因了那半个愿望，从此再不会有了。
　　而愿望中的叶惜之，能代替它么？

　　关外的英雄帖，突然在这个时候发了过来。

　　十
　　叶惜之的十九岁，是他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转折。
　　十九岁之前，他到处找人比武，迎战的却总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十九岁之后，到处有人找他比武，他开始总打发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一如当初那些名人打发他。

　　而这一切的改变，只因为他在关外英雄会上一战成名。

　　不是武林人士不会明白，那张小小的英雄帖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人在江湖上被承认的象征，是一个人开始有身份有地位的标识，是一个人可以出人头地的最大契机。

　　叶惜之去关外的那一天，莫怀紧紧的跟在了他身后。
　　叶惜之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浪子，你跟着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莫怀说：“你就是我的家。”
　　叶惜之淡淡说：“我很想自私的把你留下，但相信我，你一定会走的，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离我而去，所以，不如我从一开始就不答应你。”
　　莫怀紧跟几步说：“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永远不会走的。”
　　叶惜之说：“那么我现在就赶你走。”
　　莫怀哭了：“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套剑法是什么意思吗？一生一世，你所有的剑锋画出来的形状都是这几个字，可是木心她看不明白啊，她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求了她两次，她却只给回了你半次，你还要为她孤独多久你才甘心啊？”
　　叶惜之叹了口气：“你呢，你又要孤独多久才甘心？”

　　十一
　　三年前，叶惜之思考着怎么样才能让半个愿望最大程度的成就他的梦想。
　　他说，我想娶木心。
　　他想，无论如何，娶一个人都不能只娶一半吧——难道只娶她的脑袋？

　　三年后，叶惜之才明白花精是怎样把玩它的智慧。
　　它让他在成婚和成名之间选择一个，而它用他留在它身上的血那么清楚的知道，他更多的会选择成名。
　　如果是别人，或许还可以推迟婚约，等他回来再说。
　　可惜是木心，在结成婚约和取消婚约之间，他就这样在时间上只娶了一半。

　　关外一战之后，叶惜之在成名的喜悦中收敛起自己心头的遗憾，开始了他的大侠生涯。

　　三个月前，木心思考着什么样的愿望，才算半个愿望。
　　她说，如果我想要幸福，你怎么给我一半幸福
　　花精笑了，说我给你完全的幸福，但只给你一半留住那个幸福的机会。

　　三个月后，木心开始懂得花精所谓的半个机会，是什么。
　　以她的自尊，当她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的占领一个人的心，她总是会选择干脆放弃。
　　三年前她放弃过一次，三年后她又放弃了一次。
　　如果是别人，或许还会说一句真想成亲后再去。
　　可是是叶惜之，只是那么直接而毫无商量余地的说，我要去参加英雄会，婚期推迟吧。

　　取消婚约之后，木心随即远嫁他乡，在最短时间内不让自己再去面对那些嘲弄的邻里的目光。

　　叶惜之和木心都知道的是：花精可以给人半个愿望。
　　它说，世事无常，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梦想成真，能实现半个愿望，很多人就谢天谢地了。

　　叶惜之和木心都不知道的是：他俩各自的半个愿望，原本像他们弄碎的玉佩一样，是完整的一个。
　　是原本给予一个人的，完整愿望。
　　如果叶惜之没有去砍那片花园，如果花精没有在还未长成的时候失血过多，那个愿望，原本是属于木心一个人的。

　　就像如果木心没有去抢那个玉佩，如果叶惜之没有蛮力去拍碎它，那原本的完美，就不会支离破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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