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切遂愿

　　一

　　陌上桑成名的副产品之一，是很多陈年旧事被抬上了桌面。
　　哪怕原本以为连下酒小菜都不算的往事，现如今也成了人们酒桌上的镇菜之宝。

　　包括他四处拜师而不得待见，包括他心仪名妓而不得垂青，还包括他一年四季连身像样的行头都没有。

　　陌上桑听着，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笑，轻轻拂了拂自己华贵的衣袖，转身携着身边的如花美眷，踏上了他的名马香车。

　　这如花的美眷，原是他的众多冒名者之一。

　　成名的另一个副产品，就是会有很多人会冒他之名，四处招摇撞骗。

　　只是这美眷骗的有些与众不同。

　　首先，她模仿他模仿的尤为像，像到连他都不忍心拆穿她。
　　其次，她做的不是骗人钱财的坏事，反而是用他的侠名，劫富济贫。

　　他留意了她很久，直到一个月夜，将她堵截在一个小庙里。

　　女孩子很是忐忑，垂着美玉般精致的面孔，不敢抬头看他。

　　他看着她，却是愈发的成就感与怜惜感并重：为何要扮成我的样子？

　　女孩子很小的声音：好玩。

　　陌上桑笑了：何处好玩？

　　女孩子很认真的：可以很威风，可以很排场，可以万众敬仰，可以藐视一切。

　　陌上桑哈哈大笑：是么，我自己都不曾受过的礼遇，你倒享受到了？

　　女孩子一派虔诚：那是你不要，只要你稍作表示，讨好你的人便会洪水泛滥了。

　　陌上桑深深望着她月下泛着莹莹水光的眼睛：是么？我该做……什么样的表示？

　　二
　　关于陌上桑的成名，江湖上最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厚积薄发，也不是他的锲而不舍，而是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一说他掉下悬崖得遇高人指点，一说他被天外来客穿越附体，更有甚者，说他是涅槃重生。
　　而关于那个如花美眷，更是妖化仙化，说那女孩子一者来历不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家世，二者习性怪异，从不喝水也从不吃肉，大冬天却总是能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朵鲜花戴在头上，说不定，是天上掉下来的花仙。

　　陌上桑就在那袅袅的茶香里，看着美人温柔而深情的面庞，听着街头巷尾关于自己的传说。

　　这样的日子，着实是种享受。
　　直到，美人有一天突然失踪。

　　三
　　陌上桑也不是没有察觉过美人的怪异。

　　不吃肉尚可解释为喜欢吃斋念佛，不喝水——甚至茶水汤水任何水都不喝，却委实解释不通。尤其美人还生的如此水灵。

　　他在心里各种角度嘀咕，却仍是万万没想到，会怪到这种程度。

　　在凌月山庄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人追杀。

　　她红着眼睛，头上的鲜花临近枯萎，竟是憔悴如冬日枯叶。

　　那些壮汉丝毫没有怜悯之色的，将她逼到没有退路。
　　她惊恐万分，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他赶到，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凌然护住她：“有什么事情，跟我讲！”

　　突如其来的威严身影，让那些壮汉不由一惊。
　　为首一个打量了他几眼：“阁下不似不明事理之人，为何纵容这女贼来偷我凌月山庄的仙草！”

　　陌上桑注意到，美人的手中，确实攥着一株她平日里喜欢戴的花。

　　那花，他也不是没有奇怪过来历，美人说托友人从遥远的故乡南疆送来的，他也便信了。

　　如今知道了是假话，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女孩子天性爱花，不过是看你们庄园的花漂亮，摘了几朵来戴，损失多少，我赔便是。

　　在心里他却知道，这些花，不光是漂亮那么简单。

　　那壮汉一声冷笑，眼神凛冽：只怕富贵如阁下，也赔不起我凌月山庄的一株奔月草。

　　右手一举，一干人等杀机立显。

　　陌上桑脸色变了：难道，比你们十几个人的命加在一起都值钱？

　　壮汉已经拔尖指向他：和我们凌月山庄作对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的，你最好还是乖乖把她交出来！

　　陌上桑叹了口气：吾剑，你听听，有人口出狂言，我真是想不教训他们都不行。

　　一剑出鞘，十几个人顷刻间悉数毙命。

　　他却愣了。
　　这柄剑，竟似自己跳出来一般。
　　只是一瞬间有杀人的念头，这把宝剑竟是能自己感应到吗？

　　美人的眼睛在这一刻红的泛光。
　　却不知是害怕，是惊讶，是自豪，还是……高兴？

　　四
　　江湖再度风云起。

　　江湖各大门派的当家掌门连续遇难，关于凶手，所有言论的指向，都是陌上桑。

　　陌上桑在成名之后，第一次对传言如此惊心。

　　手法，习惯，甚至姿容，所有的所有，都和平日里陌上桑所默认的自己一模一样，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陌上桑再次疯狂的去寻找她的踪迹。

　　除了她，还有谁能模仿他如此相像？

　　在他最初遇到她的那个庙里，他终于再次堵截住了她。

　　他愤恨而又急切的问：为什么要假扮我？

　　她微笑，居高临下的：你允许过的。

　　他惊怒：那时候你从不做恶事。

　　她淡淡说：那时候你也不做恶事，但现在，你杀了凌月山庄十几个人。

　　他回神过来：你设计我——你和凌月山庄合谋来陷害我！

　　她笑了：竟然到现在，你还这么天真。你们人的头脑，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们人。

　　他愣住了。

　　五
　　一只兔子和一个人的距离有多远？
　　曾经，她以为是三百年。

　　三百年，只要你能保证在这中间不被狼吃掉，不被猎人瞄准，不被公兔子顶上，然后每天潜心向佛，早晚把经文各念上一遍，你就可以初步拥有一具人的身体。

　　然而还只是身体。
　　她是后来才知道，从心念上，她似乎和那种能称为人的东西相差太远。

　　除了草和经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想些什么。

　　即便如虎，也猎物繁杂，即便如狼，也行踪诡秘，稍微复杂的生活就能注定他们稍显复杂的想法，而她，只会找到一片草地，然后躲起来。

　　躲起来，躲在虎狼饥饿的目光后面，躲在唱过的经文和颂过的佛像后面，也躲在想成为人的欲望后面。

　　一躲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来，她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日渐高挑，皮毛日渐淡去，眼睛日渐深邃，对比偶然闪过的兔影，毫不留恋。
　　三百年来，她想象着自己为人后的逍遥，轻蔑万物的眼神，大碗酒肉的畅快，举枪行猎的威严，激情澎湃。

　　直到有一天，一个罗汉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毫无征兆的，且毫无动静的，出现在她面前。

　　不曾带动一丝风，甚至她身边的蝴蝶，都还浮在花上延续着原本的动作。

　　他站在那里，像几百年前就生长在他脚下那片土地的树一样安然。

　　他开口，声音微风荡过树梢一般，虽消逝却依然留有余韵。

　　可惜他的话却不那么动听：“我是来收你的内丹的。”

　　她恐惧的告饶，逃窜，磕头，却都无济于事。

　　他就那么大手一挥，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丹从自己的体内抽然离去。

　　再低头，自己就又恢复了兔身。

　　三百年道行就这样毁于一旦。
　　从此，她想再化人形，就只能依靠那些天生就灵性的花草了。
　　这种奇花异草，又到哪里找的到？
　　那个时候她也没想到，自己单单是找那株奔月草的花，就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而那罗汉，却只是轻描淡写的把那颗内丹放进钵盂，然后转身，就像来时一样瞬间无影无踪。

　　六

　　一个凡人和一个英雄的距离有多远？

　　曾经，他以为是十年。

　　初入江湖，他暗自给自己十年的时间来打拼，来磨练，来浴血奋战。
　　十年过去，他却依然是那个一名不文的陌上桑，回望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可圈可点。

　　最后一场败仗之后，他终于开始承认，有些东西，是要靠天分的。
　　或许自己真的生来不是这块料。
　　否则，怎么解释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纪和他不相上下的人，都能在他以为自己要赢的时候把他打败？

　　沮丧过后，他却还是选择了反省自己弱在哪里。

　　如南宫林，武学世家，自幼熏陶；如燕飞兰，家财万贯，名师指点。显赫的背景注定他们终南的捷径，而他，却只能偷出一本剑谱，然后躲起来。

　　躲起来，却躲不掉世人鄙夷的眼光，也躲不掉身无分文的饥渴，更多不掉那无数次失败。

　　直到有一天，一个罗汉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的，且毫无动静的，出现在他面前。

　　不曾带动一丝风，甚至他身后的蛛网，都不曾有半分游荡。

　　罗汉站在那里，像几十年前就被打进在他脚下那地面的柱子一样安然。

　　罗汉开口，声音袈裟抚过经纶一般，虽离去却依然留有禅踪。

　　罗汉的话听起来更诱人：你想成为天下第一？

　　他惊讶的点头，同时惊讶的不信。

　　罗汉微笑：这些年你的虔诚打动了我佛，我佛赐你神丹一枚，助你百年功力。你需记得，不可用此神力妄动邪念，否则，我佛也保不了你。

　　那时候，他没想到，妄动邪念，竟然是连一闪而过的杀念都算，哪怕这个杀念，只是为了保护他最心爱的女子。

　　那时候，他也没想到，我佛赐给他的所谓神丹，竟然是一个妖精的内丹，竟然是日后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子的，内丹。

　　原来世上根本没有凭空增进功力的东西。

　　不是他的努力，就必须是别人的努力。

　　七

　　陌上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被几十人人追杀的路上。

　　就在那漫天血影中，蓦然看到一袭白衣的她。

　　他立刻挥舞着那把神剑，杀出一条冲向她的血路。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她楚楚可怜的眼神，诉说着崇拜和爱戴。
　　他想起他们一起去拜神，云山雾绕，映的他们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
　　他想起她无数个夜晚枕边入眠，丝丝发香伴他入梦，就连在梦里也有她的缠绵。

　　而今这一切，却都成为泡影了。

　　他就在离她迫近的时候，看到一颗晶莹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嗖的一声，向她掠了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也没有神力，也再也不能支撑那几十人的进攻。

　　她却在收入内丹之后，悠然将长袖一甩，顷刻间众人悉数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唯独荒弃了他俩。

　　他气喘吁吁的望着她：为什么一定要陷害我？你想要内丹为什么不直接拿走？或者直接向我要？

　　她叹了口气：内丹在你体内，就沾了你的人性，不肯听我调遣。只有你动了杀念，它的妖性才能复苏，你杀的人越多，它的妖性就越大，回到我体内就越容易。

　　他怔住，这才明白罗汉所谓的妄动邪念，是什么意思。

　　她用名气替他做好事的时候，他不去澄清，是犯了贪戒。
　　她假扮他来惹他注意的时候，他欣然接受，是犯了色戒。
　　她引来凌月山庄的人追杀的时候，他怒火中烧，又犯了杀戒。

　　破此三戒，那颗妖性蠢蠢欲动的内丹又怎能在他体内按捺的住？

　　他凄然长笑，只是眼中含泪：是么……是么……三百年你都等得……却为何，不肯等我几十年……

　　八
　　她望着他的尸体，眼角莫名流下一滴泪。

　　是他的人性在内丹里作祟吧，她以前从来没有眼泪的。

　　她想起她第一次寻着内丹而找到他，他玉树临风，万人敬仰。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化身为人，能否像他这样受人爱戴？
　　她想起他第一次“捉住”她，他居高临下，又充满爱怜。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身为男人，能否像他这样让人依赖？
　　她想起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他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伤心。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被设计被背叛，能否像他这样不计前嫌的说：“三百年你都等得，为何却等不了我这短短几十年？”

　　而她，原本是没有想要他死的。

　　不过是收回了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是将他打回原形，他为何就不能像她一样将一切从头再来？

　　他却只是疲惫的摇摇头：“你不是人，你不会明白的。和回到从前相比，我宁可选择去死。”

　　她在心里默默哀伤。
　　这就是人吗？如此脆弱又如此不堪。
　　那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十年的吃斋念佛就能夺走她三百年的潜心修炼？
　　凭什么他花拳绣腿的武功就能夺走她呼风唤雨的道行？
　　凭什么他能到得我佛的恩赐而她就只配被我佛收内丹？

　　再抬头，他就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头上的那朵奔月草的花，竟不知何时被他攥到了手中。
　　他竟是这般安详的，携着她的手一般的，去了。

　　她的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泪眼中，陌上桑的身体却开始慢慢变化。

　　一点，再一点的，渐渐娇小，又渐渐白皙，最后，最后竟然成了她的样子！

　　她急忙擦干眼泪，却惊奇的发现，那拭泪的手竟然异常宽厚。

　　心惊胆颤的奔向水边一照，更是吓得她魂飞魄散。

　　她，竟然就这样变成了陌上桑。

　　无法置信的再往水中确认的时候，那波波水纹中，却恍惚的映出了罗汉的身影。

　　罗汉在水中微笑：“你想成为一个人，我佛就把你变成一个人，你想成为陌上桑，我佛就把你变成陌上桑，你想让陌上桑从头再来，我佛也就让你从头再来。从现在起，你就是十年前的那个陌上桑，身无长物，一名不文，你，好自为之吧。”

　　一波涟漪荡开，罗汉又消失不见。

　　她的心，这才开始彻底的凉了。

　　九
　　一百年前，一只兔子在修行的间隙里偷偷许愿，愿用我的一世修炼，换来一个能教我为人的如意郎君。

　　十年前，一个凡人在上香跪拜的时候偷偷许愿，愿用我二十年的阳寿，换来我武功的天下第一。

　　十年一觉江湖梦，百年轮回仍不知。

　　纵然身为人中凤，难解此生为情痴。

　　原来一切都已遂愿，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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