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要忘记

　　临渊、临渊，你还记得吗？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要忘记……临渊，记得要忘记……」

　　章之一冷泉
　　──风生晓梦乱蝴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深林处，苍老的声音响起，搀和着咳嗽与淡淡悲凉。那不是久历人世的沧桑，而是曾有过极大悲痛的荒凉。
　　「咳咳……又唱错了啊，果真老啰！咳咳，唉……」
　　小屋窗边，清冷月光洒落，老妇人的侧脸被光芒柔和了皱纹。
　　屋内无烛光，就像当年。
　　当年啊……如今已惘然。
　　老妇人注视着手里摩娑的月牙布绢，布面的绣字仍在，上了年岁，已看不清楚。
　　布绢一端有着毛丝，显是从另一匹料子上拉扯下的。
　　「……临渊……你可还记得吗？」顿了顿，老妇人忽然笑了，笑里尽是莫可奈何，「我又忘了……咳咳……是我要你忘记的。」

　　要忘记……临渊，记得要忘记。

　　鱼慕水并不是卖身婢女，但从小在风府工作。鱼家世代都在府里作事，而当今总管即是鱼慕水父亲。
　　「慕水。」
　　风府碧泉院后，人造景深处传来轻唤。
　　鱼慕水急急应了声，入内替那人披上月牙色寝衣。
　　不喜欢在木桶中洗澡，反而在林里挖造的池子沐浴，那是即使身为他的贴身婢女也无从明白的。
　　不论任何人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与天地共生息。」
　　略拉紧衣袍，秋夜的风算得上清冷。
　　　「少爷，天冷了，早点进去吧？」
　　鱼慕水个子中等，只达他的胸口，头顶的发湿着，擦不着。
　　「慕水，妳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便是在这池畔相识的吗？」
　　擦拭的动作略一停顿，只听得鱼慕水语中带羞，道：「记得。」

　　那一年鱼慕水九岁，身为总管女儿，虽然也算是下人，到底地位和待遇还是好些。
　　风家有二子。长子风临渊，是个习武奇才，小小年纪已得数位武林高人认可；二少风临崖，根骨尚佳，但对经商似乎较有兴致，风老爷也由他在鱼总管身边跟进跟出。
　　也因此，风临崖和鱼慕水是交好的。
　　「呼……」
　　小跑步着进入一处院落，后面隐隐还听得见风临崖的呼唤。
　　走到后头，看见一片人造林，顺着青石板路进去，路末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水潭。几朵莲花绽放，鱼儿在叶下悠游。
　　蓝衣女孩不禁停下脚步，忘我凝视。
　　从小在府里长大，哪儿都去了，惟独此处毫无印象。
　　蓦地，她想起方才闯入院落时匆匆瞥过的匾额题字。
　　──碧泉院。
　　肩上不轻不重地被人一拍，鱼慕水身子一颤，急跳回身。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落水前看见那双如漩涡般吸引人的黑眸透着跋扈神韵。
　　哗沙。
　　她不会游泳！
　　「救、救命！」
　　呛了水，更是慌张，惊恐地向岸上人求救。那人也察觉鱼慕水不谙水性，心下莫名一紧，纵身跃入，将她带上岸。
　　其实以他的身手，轻功起落间，足以将鱼慕水拉出。
　　然而他毕竟年少。
　　经过一连串刺激，蓝衣女孩吓坏了，又是咳嗽又是啜泣，惹得那人心底烦躁，放开了她。孰料鱼慕水双腿一软险要摔倒，那人只得伸手去抄，重新抓牢。
　　「慕水妹妹！」
　　老打远听见呼救声，风临崖直奔碧泉院。才到林内，便看见那穿着月牙白衣衫之人揽着鱼慕水，二人浑身湿透。
　　「临崖哥哥！」
　　带着哭腔，鱼慕水跑向风临崖，风临崖搂着她，一边抬头看着池畔人，轻唤。
　　「大哥，你回来了。」
　　淡淡地应了声，风临渊朝弟弟温温一笑。
　　　「我回来了。」
　　注意到兄长眼神移往鱼慕水，风临崖将怀中人转向风临渊。
　　「大哥，这是鱼总管的女儿慕水。我们只是在玩，不小心跑来这里了。」
　　众所周知，风家大少爷性格冷僻，只与弟弟交好。碧泉院除了父母、风临崖和贴身侍婢外，谁都不准入。
　　　「慕、慕水见、见过少爷。」
　　不是出于冷而结巴，是因为恐惧。
　　眼前这人不过十四岁，但浑身散发的气息阴冷至极。
　　又听闻，风临渊自懂事起，侍婢更换无数。最初还没什么，大约四年前开始，那些进入碧泉院的，没一个待超过半年、没一个活着出来。
　　「带她走。」
　　风临渊皱着眉，顿一下，「她自己掉进去的，莫要怪我。」
　　像是在澄清什么似的。风临崖呆了半晌，点头带鱼慕水离开。
　　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在他俩背后响起。
　　「鱼如果不会游泳，还敢渴望水么？」
　　那天之后，鱼慕水被指名为风大少爷的贴身婢女。
　　而这一待，就是十年……

　　今次的沐浴特别久，这令鱼慕水心中不安。几日前书房桌上出现了黑帖，鱼慕水知道，那是操弄少爷的帖。
　　每次那帖一来，风临渊总要失踪三五天到一个月。鱼慕水明白，他是去杀人。是的，风府，甚或江湖上都说着，风家大少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每回风临渊归府不久，外头总要报起哪个高手遇害。
　　鱼慕水只是个小小侍婢，根本无从知道那黑帖是打哪来的，只知道少爷每回接帖都要沐浴焚香，回来时也是。
　　像祈祷似地。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本该接帖当天即出发，却连着几日夜间沐浴焚香。鱼慕水心惶得紧，却不敢问。
　　终归她是怕这主子的。
　　「……鱼如果不会游泳，还敢渴望水么？」
　　仰头望月，风临渊苍白的面庞有着几分病态。
　　「可那之后，慕水已学会了游泳。」
　　轻声回应，却见风临渊喟然长叹，转身扣住她的手腕。
　　惊骇一颤，布巾从手中掉落。
　　风临渊却似没看见侍女的害怕般，将他搂入怀中。
　　僵直着身子不敢动，鱼慕水听见那飘然声音轻唤着从没听过的称呼。
　　「小鱼儿，我真羡慕妳。」
　　「少、少爷？」
　　顺了顺她隐带幽香的秀发，风临渊退开几步。
　　「进去吧。」
　　「是。」
　　鱼慕水低首，静静跟在风临渊身后，但他却停在廊下，回头看着鱼慕水，又将视线投往林深处。
　　「以前，我是不在这池里洗的。妳知道为什么我要在池里洗？」
　　「慕水不知。」
　　「就从妳落水起。」
　　那样的话是再明显不过，鱼慕水惊讶呆了，偷眼看了他，风临渊依旧望着林子。
　　然而不安感重新袭来，她的少爷，一向是什么也不说的。而今这般，让她几要以为风临渊将一去不返。
　　不再言语，风临渊步入房中。
　　那张黑帖摆在供奉名剑的桌上。
　　下意识地，鱼慕水伸手去拿帖子。才刚拾起，冷亮光芒一闪，那名剑已然对着她咽喉。
　　糟……
　　她忘了，忘了那黑帖断不得碰。甫入碧泉院时，就因动了那帖，差点被风临渊杀掉。
　　削铁如泥的风破云剑尖不过点在喉头，她已感到破了皮，连口水也不敢吞。
　　风临渊冷望着以为必死无疑的鱼慕水好阵子，收回剑，把黑帖在烛上烧了。
　　「过来。」
　　坐在椅上，风临渊一手靠着桌边，一手向鱼慕水伸出。
　　「少、少爷……」
　　颤蘶蘶地来到风临渊跟前，才开口，风临渊便说话。
　　「除了鱼总管，妳可还有亲人？」
　　鱼慕水愣了会儿，神色略暗。
　　「风府里没有，苏州倒有房远亲……不过……您明白的。」
　　「那么，等我回来吧！」
　　「咦？」
　　尚不及反映，人已被拉入怀里，感受到风临渊的下颚轻靠在头顶，手顺着那披在背后的长发。
　　「小鱼儿，等我回来吧！」
　　跪在地上的鱼慕水心底一紧，微微点头。
　　轻吻了鱼慕水的发，而后起身，将风破云包裹好，背到背后。
　　「半个月。等我半个月，我若没回来，把碧泉院给封了，别让任何人进来。请鱼总管重新排个差给妳……去临崖那儿好了，你俩自小一块长大的。」
　　屋内的烛灭了，透过窗外皎洁月华，鱼慕水满脸惶恐看着凝视月亮的风临渊。
　　光芒洒在他略显病容的苍白脸庞，柔化了刚毅线条。
　　「药……少爷带着吧？」
　　准备去柜里取药，风临渊却轻声阻止。鱼慕水知道少爷很强，长安第一剑客、剑魔公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此行，风临渊竟无必胜把握？
　　「那人……比您还强？」
　　「强？」
　　风临渊突然笑了，笑得如此的狂。
　　「撩剑为风斩为雨，天下英雄谁匹敌？」
　　半首诗，他带着无奈的狂纵身驰去，而鱼慕水错愕现场。
　　他要杀龙！
　　他要杀的是龙御天──呼风唤雨、天下第一的御天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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