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

　　那天的阳光很好，易斯和沃汶坐在户外的咖啡座上约会。明亮的阳光和水一样铺泻下来，绿树蓝天，这个湿地主题公园里鸟鸣如同春天。阳光下沃汶的侧脸有细细的绒毛逆光方向晕出淡金的光，低眉敛眼说不出的安娴静好，易斯微微恍然。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子也是这样坐在他跟前，一般的姿态，一样模糊不清的神情。
　　然后，他眼前真的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脸，只是成熟很多，美艳如同花开极盛。眼光交接处，两人都是心里大震，钱念率先转开目光，不着痕迹的侧身揽住身旁男人的手臂转身走开。
　　易斯微微张嘴，想说什么，终究看着钱念消失的方向无声。
　　沃汶顺着他怔愣的目光看去，公园里游人如织只是他目光落点却是空地。
　　易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翘唇一笑，声如醇酒，“还点点什么？听说这家的慕斯还不错，要不尝尝看。”
　　沃汶笑，弯出两个深深的梨涡，“好啊。”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开始沉默。
　　这场半相亲式的恋爱已经有半年了，沃汶现在想起来最开始的相识还觉得命运弄人。
　　那天B市暴雨，她正带着七岁的侄儿在沃尔玛超市购物，想起佑守就在附近上班便给他电话托他开车送一程。电话彼端，有人声如醇酒，“不好意思，佑先生刚外出。请问您哪位？找他什么事呢？稍后我转告给他。”
　　“哦，我是他朋友小沃。麻烦你转告他，小沃困在沃尔玛了，急借他车用。”
　　电话彼端，男人笑，“那不凑巧了，佑守就是去报车险去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正好车在地库，代他送你一程？”
　　“那谢谢你了！”
　　然后，半刻钟后一辆黑色的卡宴就停在了她的跟前。车里走下来的俊朗男子笑若春风，“你好，是小沃吗？我是易斯，佑守的朋友。”
　　沃汶笑，“很高兴见到你，小佑经常同我提起你。不过如果你若是他大哥，他会更开心些。”
　　“我也期待那一天。”
　　沃汶调来B市发展，最初是为着佑守，却不想爱情不问先后。当沃汶好不容易在这个城市站定脚时，佑守已经疯狂的陷入一场感情。沃汶悄无声息的退后，清扫好所有的痕迹，安心的教自己的书，等待下一场心动，却在这里遇见佑守热恋女友易淼的哥哥易斯。
　　坦白说，对这个热心稳健的男子有一点点心动，但是太过复杂了，沃汶并没打算将这份好感发展下去。却在一星期后收到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落款：易斯。
　　沃汶默默将花分插到花瓶中，只在易斯提起是否收到花的时候，才回答：“收到了。下次送给别人吧，给我浪费了。”
　　易斯生气，“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花就是为你买的。漂亮女孩子桌面上怎么能没有花？”
　　沃汶沉默。既然他没说喜欢自己，那么送就送吧。
　　两个人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开始交往了。偶尔一起相约逛街散步，然后一起吃顿饭，看场电影，慢得不像谈恋爱倒像是走过场。易斯从来不说爱她，也从来不碰她，于是很多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直到相遇后的两个月，沃汶才从易淼同佑守愤愤然的抱怨中得知事情的一鳞片爪。
　　这个性感高挑的女子，认真相处下来倒确是个可爱的人，只是一身的脾气对着佑守的宽容时实在气焰高炽。两人相处，鲜少没有不听见易淼咆哮的时候。
　　易淼甩掉高跟鞋，气冲冲的坐到沙发上，把一双丹凤眼瞪得老大，“那死女人，有完没完呀？！都说了多少次了，哥不在家，哥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想见她的，烦不烦呀。她不嫌烦，我都嫌烦！”
　　佑守倒杯温水给她，放进她手心里。
　　易淼咕咚一口水，噼里啪啦的又开始倒豆子，“你说怎么现在这个社会还有这么没骨气的女人，气死我了！亏我小时候还那么崇拜她。”
　　佑守好脾气的轻声细语，“都过去的事了，咱不生气哈。”
　　易淼眼一瞪，对上佑守没好气道，“你也是！”
　　一旁插不上话，只得尴尬的收拾整洁的桌面的沃汶听到这话，登时脸都白了，指尖微微发抖。几乎用尽了自制力，她才没即刻同易淼发飙，然后知道了易斯这份看似稳固其实冷淡的感情有何由来。
　　“这年头谁不是合则来，不合则去。哥不喜欢她，还这么没眼色，亏她还是做主持人的。”易淼两条修长浓密的眉毛重重皱起来，“她这么着，让我们怎么做人啊，传出去人家怎么想哥？亏她还口口声声爱哥来着。当年就是这么死缠烂打的把哥给烦得连朋友都不做了，如今倒好，还变本加厉起来。”
　　沃汶的心微微沉下去，只怕事情未必如易淼说得那么简单。这浑水，她不想趟。她大好一个未婚女青年，又不急着结婚，似易淼这般屁股没擦干净就匆匆开始一段新关系的男人，条件再好她也不要。这世界上八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大把，她凭什么要委屈了自己。
　　易淼还没有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犹自叨叨，“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哥都交新女友了，这么着，让嫂子怎么处？”
　　沃汶停下手中的活计，半笑半嗔道，“谁是嫂子啦？小丫头可不许胡说。”
　　易淼一下子急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得大大的，黑黝黝的瞳仁亮得都要慑人了，“嫂子，你不是生气了吧？哥喜欢的是你，他可从来没接送过念姐姐的，都是念姐姐一厢情愿，你可不能为这个恼他？”
　　沃汶笑，“我没恼他，只是我们真的不是情侣。你误会了。”
　　易淼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迷茫的看佑守。
　　一直沉默扮背景的佑守伸手摸摸易淼的脑袋，安慰道，“沃汶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大概有什么误会吧，回头跟你哥确认下就知道了。”
　　易淼依旧眼巴巴的看着沃汶，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不妥来，看得沃汶十分不自在。忙完手头的事，抬腕看表，“快六点了，我和朋友约了打球，先走一步哈。”
　　闻言易淼忙向佑守使眼色，佑守抓起外套，“我送你一下吧，这时间楼下不好打车的。”
　　“那谢谢了！”
　　佑守拍她肩膀，笑骂，“多少年的交情了，还讲这个。越活越回去了？”
　　走到露天停车场，沃汶站定，“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我……”
　　“别说了，”佑守笑，“多大点子事，你啊，顾好自己就可以了。我们都是成年人，能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你不必为我想太多。你的生活，你自己拿主意。你啊，打小就这毛病，以为天底下的错事都该有你一份责任，哪里有那么多的责任，你拿自己当救世主使呀？傻丫头。再教你一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净想着别人，为难了自己。”
　　沃汶乖巧点头。
　　上车带好车门，想了想，佑守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看法说给她听，“其实，从男人的角度看，易斯还是不错的。到他这个年纪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心里没有很中意的人，先看着也不错。”
　　沃汶听了佑守的话，也就将这事不轻不重地撂一边去了。对此，易斯狡猾的选择了沉默。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易斯的黑色座驾越发频繁的出现在沃汶任教的幼儿园和住宅楼下，易斯举动间也越发亲昵，从朋友间的并行揽肩到搂腰，终于在这天夜里趁着月色一个吻撕开了两人间关系的遮掩。
　　月光下，沃汶抬头冷睨易斯，毫不客气的挡住嘴，“抱歉，我不做备胎。”
　　易斯笑，“你不是备胎，这些天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是认真的。”
　　沃汶毫不含糊，“那么那个主持人呢？”
　　易斯尴尬，“那时候我年少不懂事，不过是大家都有女友跟风而已，哪里晓得她会当了真？再说，她的性格和我也不合适，根本就不存在备胎之说。”
　　易斯腆着脸，委屈如同孩子，“你总不能因为这个否定我？”
　　看着易斯孩子气的模样，沃汶突然心软了。是呀，这年纪了，谁没有过往呢，只要这个人此刻心里是诚心诚意，那么前尘往事就不要再问了吧！沃汶轻轻叹气，“找个机会同她说清楚吧！别耽误了人家。”
　　易斯听了这话，一把抱起她，原地转圈，“那你就是答应了。”
　　沃汶苦笑，这个情节她倒是想过，不过是好多年前。这么大了，还是不要去酸倒了路人的牙了吧。她捶易斯，“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易斯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根，抿嘴乐。
　　两个人和所有情侣一样，恋情迅速升温，直到那次谈话。
　　西餐厅前，易斯犹疑的看沃汶，“你当真不进去？”
　　沃汶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不啦，你们谈就好了。我在外面等你。”
　　易斯微微咬牙，“一起去吧。”
　　沃汶不以为然，“去啦，去啦，我相信你。嗯~”
　　易斯亲亲她，转身步入西餐厅。
　　餐厅尽头靠窗的座位，她还是如从前一样，色泽明丽得让人无法忽视。易斯微微抽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遇见她在八岁，一直到二十六岁的创业小有所成，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没有超过半小时的汽车生活圈。可笑十八年的感情还抵不过半年的改变，到如今竟然是相见争如不见。她要自由，他给她，她要他再回来，不可能！
　　正午的阳光在餐厅的落地玻璃墙上折射过来，罩在易斯的面上有森然的戾气。
　　钱念抬眼愣愣的看着易斯走过来，不舍得眨一眨眼。一个清浅的笑容在她的面上晕开，还和从前一样诶，一样俊朗深刻的眉眼，皱眉的时候前头打着小小的褶子，紧抿着薄唇，和梦里的人一丝不差。
　　易斯垂下眼，钱念笑起来总是很好看，那种可以秒杀人的好看，艳丽有如罂粟花开满田野，妖娆得洞彻心扉，如同巫女无声的念咒。易斯也受不了这种蛊惑，只能选择不看。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裂的湖面，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没顶之灾。心虚虚的，连带着手脚都有些失力，若是沃汶也在该多好，那个女孩子就是一针最好的镇定剂，她在的话，这世界就算天塌地陷他也不至于被恐慌抓住。
　　易斯几乎要忍不住回头张望，这时候，钱念开口了，“易斯，最近还好吗？”
　　钱念的声音轻轻柔柔，像块上好的丝绢，又滑又软，却在回环间勒住他的心，丝线深深地扣进血肉里，痛得狂躁。易斯只能不断不断的提醒自己，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在半年前毅然决然的离开自己，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她当初既然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钱念自顾自的说下去，“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易斯冷冰冰道，“不必。”
　　钱念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强自笑笑，“嗯，你约我有事吗？”
　　“嗯，哼~”易斯清清嗓子，看定眼前的餐单，“易淼说你来家里找过我。”
　　“是。”
　　易斯叹息，“以后不要这样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哦”钱念低低应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易斯轻轻叩着桌面，“也许，易淼也跟你说过，我交了女朋友，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她现在就在门外等我。我很爱她。”
　　钱念苍白了脸色，握水杯的手指微微颤抖，“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朋友么？”
　　朋友？不，不是的，他们迈过了那道线就再也回不到朋友的身份了。易斯轻而坚决的纠正，“不，你是我的前女友。好聚好散过，还请你自重身份。”
　　宝石般支离破碎的泪水大颗大颗的从钱念黑而浓密的长睫毛上坠下来，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溅开水花。
　　一颗碎开的小水珠落在易斯的手指上，凉意顺着骨脉一直钻进心窝。易斯被电到似的，哗啦一声站起来，“言尽于此，我先走了。”
　　身后一声凄厉的低呼，“不许走。”
　　钱念扑过来扯他的衣袖，这个挽留的动作和十二年前一摸一样，于是重重伤到了他。易斯一甩手，步履匆匆的冲出了餐厅。
　　门外耀眼的日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看到沃汶的那一刻，他终于常常长吁一口气。抓住在树荫下与小孩下步天琪的沃汶的胳膊，“走。”
　　沃汶吃惊的看着他，匆匆同还拿着石子爬格子的小朋友道别。
　　一路易斯沉默开车，沃汶看着他近乎滴墨的表情微微张口终究无语。送沃汶到家门前，易斯疲倦道，“已经同她说明白了，如果她……如果有事，给我电话。明天见。”
　　沃汶沉默的看着他远去的方向。
　　回到住所，易斯冲进浴室匆忙的冲过凉就将自己抛在大床上，扯了被子想昏天黑地的睡一觉。埋头在被子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来。不是都忘了吗，怎么心口那么痛？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出远门。远行前夜，故乡的小河道上，她用碎花手帕扎着乌黑的发，手里握着一只船桨，静静的划水。水声潺潺的，在暗夜里流动，如同一篇诗章。昏黄的月亮柔柔的照在水面上，色泽柔美。暗夜里看不太清她的摸样，只一双灵动的眼睛在暗夜里濯濯生辉。
　　他低声唤她，“钱念，你坐过来，我要看不清你了。”
　　“叫你平日里看书不爱惜眼睛。”嘴里抱怨着，小人儿却磨磨蹭蹭的挨着他坐了过来。
　　他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你会想我不？”
　　“不想。”钱念抽抽鼻子，恶狠狠道，“反正我迟早也要出去的。”
　　易斯叹息，“可是，我会想你呀。答应我，明年一定要考过来。”
　　那时候，他们还年幼，小小的校区阻隔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般的认真忧伤。
　　“你不在身边，我总是不放心你。”易斯摸她的发，细细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去淘，小心钱叔叔修理你。乖乖的，回头我给你带漂亮的指甲油。”
　　“切，谁稀罕。”钱念撇嘴，下一刻却叫嚷，“我要吃酒心巧克力。”
　　易斯皱眉，“不行，你酒精过敏。”
　　“好嘛，好嘛，就一块，好不好？”钱念拉着他轻声撒娇。
　　微微扬起的小脸，皎洁有如姜花。他受了蛊惑般的亲下去，浅浅的月光里，她睫毛颤抖着瞪大乌黑潋滟的眼。软软的触觉，柔得像是花瓣，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绯红从洁白的脖子根一直爬了满脸。
　　易斯敛息，回身坐直小心的看着她。
　　只见她蹭的站起来，取了放置在一旁的浆，用力的划起来。小船儿很快就靠了岸，扔下浆，连缆绳都不系，钱念就蹭蹭蹭的一溜烟儿跑远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失落懊恼了许久。
　　第二天送别人的人群中，他极力搜索，终于失望的收回目光。这时候一只小手，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袖，细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留下来。”
　　易斯惊喜回头，幸福得飘飘然。
　　喧嚣码头，他只看得见她一个。易斯低低问，“你不生我气了？”
　　钱念轻轻点头。
　　易斯笑，如同五月的艳阳，“等我，每周末我一定回来看你。”
　　钱念伸出尾指，“拉钩。”
　　那时节，快乐那么简单。怎么长大了，就都变了呢？
　　易斯在被子里低声哽咽。
　　西餐厅门口钱念远远的看着易斯护着一位清秀女子上车绝尘而去，扯扯嘴角想笑，却在阳光下仰面无声流泪。路人诧异的看着她，纷纷绕道而行。
　　原来有时候，真的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了。她还贪恋他的温柔，他却已经琵琶另抱。该结束不是吗？
　　钱念不是好女孩，打小就不是。打架、早恋、同居，后来跟着易斯创业时段由于压力大，还跟着学会了抽烟、打麻将、赌钱。感情受挫了奋发向上努力工作，不属于她。她爱热闹，怕孤单，以前和易斯闹了别扭，她就会一头钻进酒吧，然后易斯就会满怀愧疚的把她从医院里领回家。可是，这次易斯是真的不要她了。她迷茫的站在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这种孤单紧追不舍的时候，她竟然无处可去，悲伤牢牢的抓住了她。犹豫再三后，她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轻车熟路的走到了一家酒吧门前。既来之，则安之。钱念对自己微笑。
　　抱着一杯果汁细 ，钱念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的任性只是生长在易斯的羽翼下，他不在了，理智就回来把紧了门，连放纵都是难以完成的奢侈。
　　此刻，黄昏还未到来，黑夜更是遥不可及，所以酒吧里的生意还颇显冷清。她从前来的时候，多半是夜里，偶尔白日进来，也是忙着灌酒，倒也不曾细细打量过。
　　酒吧的装修很是简洁利落，除了必要的灯光吊顶，在下午漫漫的阳光里几乎就是一家普通的茶座。酒吧里三三两两的人在日光下神色也都还安详镇定。目光扫视间，不经意撞进一道深邃的眼帘。他冲钱念微微一笑，遥遥举杯。
　　那男人约莫二十八九岁，或者更小些，一双眼睛却是鹰般锐利，倒叫人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嗯，不过没所谓，有人相邀，总好过一个人饮水。钱念端着杯子遥遥晃晃的走过去，眯着眼笑，“我可以坐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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