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恋人们

　　那天晚上我从酒吧出来，晃晃悠悠往宿舍走。凌晨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冷。走到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时，我毫不在乎地对着路灯撒尿。每一盏路灯都是可爱的，它们在寂寞的深夜里迎接了无数猥琐男人的深情问候。
　　夏如悠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穿一条白底碎花的雪纺裙子，晚风把她的裙角掀动的迫不及待想飞起来。她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像是在打量一只已经到手的猎物。我认为自己是个有原则和操守的男人，所以我不能容忍一个轻浮的女人盯着我在大街上撒尿。我飞快地拉上裤链，对她的行为表示了充分的不满。
　　我也盯着她看。她的妆画得很浓，眼尾是一道急剧斜上的绯红。她打扮得像个无恶不作专门引诱良家青年的妖精。
　　“帅哥，一起喝一杯？”她换了个撩人的姿势，斜倚在我肩膀上，呼出的鼻息让我的脖子一直发痒。
　　“婊子。”我无比嫌憎地甩开她搭在我身上的细小胳膊，骂完一句之后，心满意足地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两百块？两百块对一个穷学生来说，实在忒贵了些，何况我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处男，就这么把第一次便宜给一个婊子，岂不是亏大了？
　　“你他妈的德性。”
　　我听见背后那个女人轻蔑的笑声，可我懒得理会。这样夜冷风寒的时候，没什么比宿舍那张硬板床更有诱惑力。可我的洁身自好丝毫不为宿管大妈所感动，任我在门外苦苦哀求了半个小时，她老人家毫无反应，大门依然锁得严丝合缝。
　　这种情况下其实可以有很多个选择。我可以楚楚可怜地靠在大门上，默默地蹲到天亮，等几个小时后宿管大妈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就会惊讶地发现，由于她的失职和冷漠，让一个善良的同学陷入如此凄惨的处境，也许她会跟那个婊子一样轻蔑地一笑而过，也许上天开眼，她内心里充满了对我的惭愧和内疚，从此受尽精神上的折磨。更现实一点，我不如直接潇洒地去开个房，一觉睡到明天中午，顺便潇洒地把明天的早课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前半夜灌下的酒精开始逐渐往脑袋里涌，很快我就失去了思考的本能。几分钟之后鬼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夏如悠根本没走远。她一手捏着裙角，一手扯着头发，在人行道上肆无忌惮地跳舞，嘴里还南腔北调地吼着一首热辣的歌。这同样是个烂醉的女人，醉到在大街上公然去扮演一个下贱的婊子。
　　我直接搂住了她的脖子，她借势往我怀里一钻，我们就像一对不知羞耻的亲热情侣，东倒西歪地在大街上偎依。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一边随着我的脚步机械地走动，一边拼了命地对我傻笑。她非常入戏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婊子，每个靠过来的男人都是她的王子。
　　我把她带到了一间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非常男人地没有趁人之危。点了两杯拿铁，没等送来她已趴在桌子上睡着，把钱塞到服务员手里之后，我也很快不省人事。
　　我是被陆晨的电话吵醒的。电话一响就被我按下，几秒钟之后又毫不知趣响地起来，这样来回了几次之后，我直接忍无可忍地关了机。我实在不懂天底下怎么会有比陆晨还不知趣还碎碎念的男人，只不过比我大了三岁，非要时时刻刻摆出一副兄长为尊的姿态来跟我讲话，明知道八点钟的早课最无聊，还非要每天早上打电话恭候我起床。
　　被陆晨坏了心情，加之咖啡馆的桌子睡起来实在不怎么舒服，我只好伸了伸懒腰，算是就地起床。脑袋昏昏沉沉地疼，我皱着眉揉自己的太阳穴时，才想起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女人。
　　一束阳光正合时宜地从橱窗打进来，她的脸蒙着一层温暖的柔光。昨晚天色太暗，我也带了几分醉意，其实并没有怎么看清她的脸。从半露的侧脸来看，我果然好运气，带了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我促狭地捏她鼻孔，她微微拧眉的样子真是让人无限怜爱。在桌子上微弱地挣扎了几下之后，她一脸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那一刻我突然呆住了。
　　“夏如悠？”
　　她看我的眼神一样惊愕，“陆夕？”
　　有一瞬间周围安静的令人尴尬。为了打破这种窘境，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这种令人难堪的默契让我们笑完之后彼此更加尴尬。我觉得那声笑实在比哭还难听。
　　我无法想象这就是夏如悠，那个记忆里扎两只羊角辫整天抱着一叠书一害羞就低着头的好姑娘。三年没有见过她，但时间没有夸大我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仍像一个梦幻的天使——那时她坐在绿草覆满的小山坡上，背后是深邃如镜的穹窿，我在远方唤她名字，她蓦地转过头来，那个措手不及的笑容，和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与无边的星夜一起，永远定格在我脑海中。
　　那是升高中前的最后一夜，从此之后夏如悠音讯全无。我曾经期待过无数次不同场景的相遇，或欢喜或悲伤或浪漫，但它始终不是这样令人羞耻的尴尬。
　　我觉得心碎了一地。
　　可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你就是在过这样的生活？”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地道的白痴。那我是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大半夜去买醉？还是站在大街上对着路灯撒尿？还是看见陌生女人还主动追回去泡？当年的陆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所以我不想知道夏如悠的答案，我怕它将我赤裸裸地摧毁，可我又忍不住想要她快点说出来。我不禁觉得自己可怜，连这样难堪的相遇，都始终要在心底留那么一点点的希冀。
　　“陆夕，你还是这么傻。”她的表情分明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我至于去大街上卖肉么？”我略一沉吟，不禁莞尔。呵，的确是不至于，她有资格骄傲——那样出众的容貌与气质，即便堕落，也不止如此廉价的level。 “心情不好时，不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她狡黠地眯起眼睛，漆黑的双眸里闪烁着诱惑的光，“不过陆先生，虽然最后一刻非常君子，您昨晚的表现依然算是可圈可点啊。”
　　我亦微微一笑，“心情不好时，不觉得这样很好玩么？”顿了下，我又补充道：“何况男人喝了酒，就讲不得操守。”
　　后来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清晨。我们坐在晨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有陆晨的电话，没有无聊的早课，只有淡淡的咖啡香气，和香气中夏如悠恍惚的脸。虽然我很快意识到，她在刻意避免着提及过去，可这又怎样呢。能见到她人，和她面对面聊天，难道还不够么？何况还不止——我还知道了她在附近读专科，近到我走过两个小区就能去和她见个面，真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呢？
　　送夏如悠到学校时，我问：“昨夜夏小姐何以心情不好呢？”
　　夏如悠懒懒地牵动嘴角：“我见到了陆晨。”
　　“陆晨？”我不解。
　　她便淡淡地笑起来，“陆夕，你还真是傻。”她把一缕垂到眼前的头发抚回耳后，侧过脸说道：“年少时心血来潮罢了，发了疯似的迷恋陆晨，被他拒绝后就离开了青河镇，走了三年，真没想到还能在江城遇见你们。想想当年的事情，就忍不住喝了几杯，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一傻逼，这么多年了多大点事被瞒了这么久还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我真他妈想扇自己两巴掌。
　　夏如悠转过身面向着我，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声音既轻松又愉快，“好了，别胡思乱想，我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非常失落，垂头丧气面容呆滞，好像刚刚被老板炒了鱿鱼的失业青年。回到校区后我随便在一家甜品店外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我慢慢地回想着夏如悠的每一句话，它们一字一字地在伤害我。她竟然喜欢的是陆晨？陆晨那个贱人，竟然还拒绝了他？三年后重新遇到他，她竟然还会因此不开心地醉成那样？
　　我有种失恋的难受感觉。哪怕它根本是一场单相思，可我还是像每一个失恋的痴情男人那样，心痛得死去活来。我几乎忍不住要再次冲去酒吧里，酒精是对我那可怜爱情最好的祭奠。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完全没留意到时间飞快的流逝，以及店主看怪物一样看我的眼神。我回过神时已是傍晚，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在这张做工粗糙的藤椅上坐了一天。肚子早就饿扁了，这会儿趁着主人脑袋清醒，拼命地咕咕叫着，我点了份吞拿鱼焗饭，狼吞虎咽地吃完，给完钱走人，突然发觉我刚一迈开步子，就非常坚定地朝向了酒吧。我的潜意识里完全没有宿舍的存在。
　　才走了几步，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看，立即有种想要立即转头继续走的冲动。
　　陆晨沉着一张脸，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手机干嘛关了？今天又翘课了么？”我就知道他会问这种既脑残又无聊的问题，可不得不承认，连生气的时候，他都是那么帅。哼，所以夏如悠就喜欢他么？是比我高那么一点点，但我也很帅啊。那么是喜欢他能干？呵，好吧，陆晨比我优秀，而且不止一点点，这是公认的事实。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失恋的痛苦在激烈地翻番。
　　“喂，你哑巴了？”
　　于是我好像灵魂出窍一样，眼神空洞语气呆滞但是格外耐心地回答他的每一个啰里啰嗦的问题。“没电了。翘课了。”
　　“翘课去干嘛了？”陆晨语气里的怒气越来越明显，我敷衍的态度让他非常不满。
　　“坐着。”
　　“在哪儿坐？”
　　“这儿。”
　　陆晨忍无可忍地揪住我的领子，另一只手狠狠捏着我的下巴，他的样子几乎是要把我吃了。“陆夕你给我听着，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破事儿？！你要是想死，随你的便。”
　　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敌意明显地说道：“那您就继续忙去吧，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犯不着。”
　　我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嘴里咸乎乎的，似乎有血丝渗出来。
　　眼里是陆晨愤怒离去的背影，走了几步，又重新折回来，动作粗暴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丢在我面前：“给你的宵夜！”
　　我看着陆晨在人潮中渐行渐远，眼角有一滴泪滚了下来。
　　这就是我来江城读大学的第一年，没有目标，无所事事，不务正业，日夜颠倒，真是一塌糊涂。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考入了陆晨当年轻轻松松就拿下的一所名校，可当初为什么要考呢，考完了又要怎么样？我不知道。那时的日子像是逃亡，每个人都一脸惊惶地告诉你，不往前走就是死，所以我只好趋之若鹜，埋头拼命往前往前。现在的日子又像是世界末日，大家争分夺秒享乐，好像下一秒地球就要爆炸，丧尸就要围城，我突然有了很多时间可以去迷茫，我整天整天地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到底喜欢些什么，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可我真的不知道。
　　可陆晨过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从大一起，一等奖学金的名单上他必不可少，大二时，他一举通过雅思和托福，大三时，他成功竞选为学生会主席，这一年，在陆晨大四的时候，他以优异的成绩和不凡的能力，得到学院仅有的一个名额，进入一家享誉国际的外企实习。在我来到这所大学后，耳边时常充斥着年轻师妹们对他的崇拜，这一切与我初中高中时如出一辙。我将一直站在陆晨的阴影里，我将永世不得翻身。
　　我无法掩饰内心里对陆晨的抗拒。尽管我知道，陆晨为工作方便而在校外租住的房子，离校区有十几个站那么远，尽管我知道，他带着满脸的倦容，一身正装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回到学校来看我，可我能怎么样呢。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我真的忍不住要犯贱。
　　我捡起陆晨丢在地上的宵夜，抱着它们回到了宿舍。那天晚上我一口一口把宵夜吃完，然后拿起手机给陆晨发了条短信：对不起。
　　陆晨的回复是：刚来到大学都会不适应，我太心急了。
　　他始终没懂，当我站在他面前，心里有多大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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