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世

　　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烂漫的时节，日光穿过桃树的枝桠投下斑驳的影子。微风在嫩粉色的花朵中穿行嬉闹，惹得它们娇羞的轻颤。偏僻幽静的小路尽头是个表面普通，实际连普通都算不上的小学。已经过了上学的高峰，这条半小时前还熙熙攘攘的小径，现在只是静静躺着片片花瓣。

　　一个男孩朝学校跑去，空旷沉寂的小路顿时有了生气。那一抹飘动的白和两旁淡粉色的桃花相得益彰，纯净得好似幻境，直到一辆宝马闯入才破了这绝顶的意境。

　　车子开到学校门口便停了下来，直到男孩跑进教学楼才开走，搅起几片单薄的粉屑。

　　从三楼最里间的教室里传来“砰！”的一声，吵醒了沉浮在寂静走廊里的灰尘。身材微微发福的女老师将教案甩在讲台上，瞪着眼前的小不点男孩，声色俱厉地说：“乔曦，你又迟到了，这周你没有一天按时到校。”

　　“对不起，老师，我家离学校太远了。”乔曦从那摔疼的教案上移开目光，委屈地看了看老师，低下头盯着脚尖，仿佛要把鞋子看出个洞来。

　　“这不是理由，就像你数学测验不及格不能以智商低为理由一样。”冰冷的语气竖起厌恶的芒刺钻进乔曦的耳道，对着耳膜叫嚣。

　　那是乔曦转学后的第一次数学测验。可因为考试前一天晚上没有睡觉，乔曦很顺利的就在考场上睡着了，结果他成了班上不及格的同学，没有之一。当老师把试卷摊在他的课桌上时，他只是扫了一眼那个醒目的红色数字，便把目光移到了戳在数字旁边的那只手指上，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和那红色的字迹很是般配，乔曦觉得如果老师现在指的不是卷子，而是自己的脑袋，那么他一定会流出与那分数颜色一样的液体。

　　“老规矩，站到教室后面去吧。”不再看他，老师用粉笔敲敲黑板，把聚在瘦弱男孩身上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别看他，我们继续上课。”

　　底下有几个男孩偷笑着，那是和乔曦比较熟的同学。男孩们之间的友谊有时就是这样，大事上绝不含糊，小节上经常马虎，他们会在你挨揍的时候挺身而出，生怕你受一点委屈，但也会在你背运的时候幸灾乐祸，唯恐你的倒霉没人捧场。

　　毫不理会落在身上的戏弄目光，乔曦径直走到教室后面，好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般。教室后面有一排供其他教师听课的课桌，乔曦挑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把书包扔在上面。来到这个学校以后，他每天上午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他真犯了大错，那么这地方就是关他的监狱。不过，对于自己这种不论是从长相上还是成绩上都无法带给老师好心情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并不坏，如果前面没有那两个经常窃窃私语的女生，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拿出书翻到讲课的地方，乔曦环视了教室一周，从这个角度看去，伴着讲台上高分贝的雷响音和高频率的唾沫雨，第五排的男生专心地摆弄着手中的PSP；第三排的女生飞快地翻着漫画书；自己前桌的两个女生头挨着头，不知道在桌子下面研究什么。而最前面的老师仍旧镇定自若、神采飞扬。

　　乔曦在心里摇了摇头，早知道就不来普通班了，倒不是影响了学习，只是这种日子的确给他一种浪费时间，慢性自杀的感觉。

　　自从搬到新城市，他那个突然出现、颇有权势的爸爸好像迫不及待地还债一样，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供着，争着送他去最好的学校，吩咐司机天天接送。可在小地方长大的乔曦从小就不是引人注意的孩子，更讨厌被人注意。因为他知道，只要稍微显露一些，他的身世就要被扯出来。对，他乔曦是个私生子，是个连爸爸是谁都不清不楚的野种。

　　单亲家庭的童年，让乔曦比其他同龄孩子早熟懂事。那些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乔曦并没有时间理会，他打心眼儿里就没在乎过有没有爸爸这件事。或许是生来乐观的天性，也可能是日后养成的独立，他觉得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很自在。没有其他孩子眼中类似灾难的严厉训斥、苛责惩罚，也没有那些只能由一个男人带给他的认知和体验，他有且只有母亲，一个温柔善良、漂亮娴静的女人。他常想，也许这就是代价，他为一双柔弱的手而失去了一双有力的手，可是，他也常想，如果这是代价，那么同时拥有两者的人又为了那有力的手失去了什么呢？

　　现在，失去的东西回来了。那些不属于他的也跟着来了。

　　乔曦被送到了贵族学校。他有时候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煽情，一个平日很少与孩子交流，更没有亲密接触的父亲，因为把儿子送到了贵族学校就被说成是爱，总少了那么点说服力。

　　平凡惯了的乔曦在贵族学校念了一年后，还是转到了普通学校，即使教学质量和环境上天差地别，但是这对于熟悉课程的乔曦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普通学校让他更加舒服，也更，安全。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他是一张白纸，就算这张纸也许已经因为经常迟到而被写上了“坏学生”三个字。

　　思绪回到课堂上，乔曦看着黑板上那看到题目就马上说得出答案的例题，实在全无兴趣，不禁将注意力放在眼皮底下的两个女生身上。

　　“诶，乔赫又有新戏了啊！”其中一个女孩指着面前的杂志小声对身边的人嘀咕，语气中难掩兴奋，食指上尖而长的指甲在铜版纸上有节奏地划着，有种要把铅字抠下来的架势。

　　“是呀，这次的造型也好帅啊！”一旁竖着羊角辫的女生立刻凑过头来。

　　“我最喜欢乔赫演这种角色了，有点坏坏的。虽然演男主角小时候，但这次的戏份好多，十集呢！”

　　“是啊，上次那个电视剧就出场了三集，镜头也怪少的。”

　　这些话听得乔曦耳朵痒痒的，目光随即移到两人之间的那本杂志上，醒目的大幅照片上，乔赫穿着古装戏服，一袭白衣胜雪，墨色腰带点缀得恰当好处。一身绫罗绸缎将他绝佳的身材勾勒得赏心悦目，邪魅的笑容挂在白皙的脸上，活脱一个翩翩佳公子，手上那把不知是要打开还是要合上的扇子让原本清新风雅的人露出些风流倜傥的韵味。

　　乔曦出神地盯着纸上的那个人，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当反应过来时，眼前的杂志已经早被收起来了。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他皱了一下眉。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奇怪，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无法离开视线。乔赫实在太好看了，这是和他初遇时的第一反应。

　　第一次踏入那个堪称豪宅的家门，眼前的一切有着让乔曦惊喜的魔力，他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兴奋，边走边不经意地扫上一眼，可就在乔赫闯入他视线的一刹那，那故意伪装的毫不在乎、司空见惯的表情瞬间垮塌，他意识到自己停下的脚步和加速的心跳。从此，那个穿着白色T恤、黑色裤子，手拿剧本在花园里来回踱步的男孩就再没离开过乔曦的脑海。可那个干净得犹如天使的人当天回给自己的只是轻蔑的一瞥和冷漠的背影。后来乔曦知道，天使叫乔赫，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看，这个人长得也不错！”耳边传来指甲女的低语，乔曦苦笑了一下。初中正好是女孩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们羞于和现实中的异□□流，却对遥不可及的偶像产生了别样炽热的情绪，从不吝惜赞美之词。
　　“他是谁，没见过啊。”一旁的人用不平淡的语气说着平淡的内容。

　　“和乔赫演对手戏的，不过杂志上也没多介绍，只说他是冠华中学的学生。”

　　“贵族学校的！是哪家的少爷？”羊角辫女孩来了兴致。

　　“我哪儿知道，”指甲女孩明显不耐烦了，“我告诉你，不许爬墙，他哪有乔赫帅，瞧瞧你那眼睛，都发绿光了！”说话间还不忘用手指戳了身边朋友几下。

　　“拿走！”对方笑嘻嘻地拍掉顶在她胳膊上的手指，扬了扬眉毛，“爱美之心人皆有，保不准他以后比乔赫还红呢。”

　　指甲女瞥了对方一眼，语调提高了些，轻视之意十分昭然，“就他！下辈子也别想赶上乔赫，一看他就是个只会摆架子的少爷，花瓶都没资格当。”这话噎得对方顿时哑口无言，只得转过头去死盯着教科书。

　　听了她了话，乔曦在心里赞同地点了点头，在他就读冠华的日子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中的大多数永远都趾高气昂，视家境平凡之人为蝼蚁，传说中的冠华五少更是无人敢招无人敢惹。乔曦就曾经看过他们中的几个人欺负一个入学的新生，而理由仅仅是因为没听说过他们的大名。

　　乔曦小时候也被欺负过，但那完全是因为小男孩的幼稚斗气和急于表现，一架打完也就烟消云散了，但在冠华，那种带着等级压迫的侮辱却如阴云般挥散不去，虽偶尔艳阳高照，却不知风雨欲来的阴霾会何时到来。

　　虽然乔曦家事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讨厌那个只有欺负者和被欺负者的地方。他不屑于当欺负者，更不愿成为被欺负者，那种地方显然不适合他这种单纯的人。他喜欢现在的学校，这里的人是真正的学生，是能让他放心交往的朋友，刚来一周，乔曦就找到了伙伴，无奈他们确是刚才笑得最欢的几个。

　　这周五只有半天课，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乔曦迅速收拾了书包，奔出教室。把几个男生的喊叫声抛在了身后。

　　出了楼，远远就看见门口那辆招风的宝马，其实早就表示了不想被车接送的意愿，但无奈家离学校实在太远，拗不过爸爸，乔曦只好答应。只是他从来不在学校门口上车，而就让车在不远处跟着，等到周围都没有学生时，才安心上车。

　　走了近二十分钟，乔曦环顾四周，在周围已经看不到熟悉的制服后，他停下了脚步。身后的车加速开到了乔曦身边。后车门被打开，乔曦坐了进去。

　　“小少爷，走累了吧。”表情亲切的中年管家将手中矿泉水瓶盖拧开，递给乔曦。

　　“不累。”乔曦把书包放在身边，接过水。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管家接过剩了半瓶的水，又拿过了一个小碟子，中间放着一个抹茶的西点，令人垂涎欲滴。

　　“于叔，我不饿。”乔曦看了一眼面前的蛋糕，摇摇头。

　　“那小少爷，我们直接回家么？”

　　乔曦没直接回答，头转向窗外，微微皱起眉，好像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管家见他没说话，示意司机继续往家的方向开。

　　“去……片场吧。”好一会儿，乔曦像做了什么大决定一样，往椅背上一靠，语气虽淡淡的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悦。接着车子掉了个头，消失在茫茫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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