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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却遗憾
百里薇走进去,就看到刘校长神色平静的半启着眼睛望着她们。农侬一个步子上前趴在床头哽咽着喊了声“刘校长”。百里薇挨着农侬也半跪着握住刘校长的手。
刘校长还是没力气,但眼神很清朗,虚弱的扯了扯嘴角微微点了点头。
农侬抹了把眼泪,故作轻松的说:“刘校长,又让您看我笑话了。我真的不是那个老掉泪的泪包了。”
刘校长眼角立刻舒展了,带着疼爱慢慢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这丫头永远是个小不点儿。”
农侬噗嗤一笑,哽咽道:“小丫头十二岁遇见的您,现在二十七了,还是小不点儿。再过几年,小丫头领着小小丫头来见您,那时候您怎么说呀!”
刘校长笑开了,岁月的纹络在这个笑里舒展熨帖开来,百里薇顿时感到自己领悟了生命的真谛。或许在自己年老的时候,两鬓苍苍,脸上布满了皱纹,能有个孩子向自己撒娇,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那时的自己即使走到生命的边际也是幸福的吧。
“十二岁啊,十二岁……”刘校长看向窗台,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空,窗户的玻璃上照着她们三个,清晰极了。“十二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刘校长带着回忆的神情说着,嘴角带笑,眼神遥远而充满了怀念中的幸福,“世界是五彩缤纷的……天空是蓝的……心情是明亮的。说句话儿,跳个圈儿,到处都是阳光,都是笑……爱幻想,爱奔跑,喜欢踩着沙滩让海水冲涮着脚心……那个时候啊,真是无忧无虑。刘老师啊,看着你们,就像看到我自己。年轻,有活力,纵使那个时候国家环境不太好,可还是每天都会笑。后来鬼子败了,我们抱在一起叫啊跳啊……那个时候把嗓子喊哑了还想喊。一群人跑到栈桥去,对着海那边又喊又跳。他一把拉住我,说,‘秀文,要是咱跳得把这儿震塌了,你别害怕,我凫水抱着你,一准儿你就能学会游水了!’他一直要教我游水,可我小时候掉到海里被海藻缠着过,害怕,就再也学不会了,他说,如果桥塌了,他凫水抱着我。”
刘校长淡淡带着笑容看着病房窗口,悠长的叹息着,恬静而缅怀。
百里薇看着刘校长,仿佛看到刘校长小时候扎着麻花辫和那个恋人一起叫着跳着呐喊着。他说,桥震塌了没事儿,他凫水抱着她。她深信不疑,一信就是一辈子。他还说他要给她换对银镯下聘礼娶她,然后她就等他的银镯等了一辈子。他和她在历经一个花甲偶然相遇时,他说,秀文,这么多年没见,你身子还硬朗?她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我来给孙子送衣服,以后咱再走动,我先回了。
让人沉醉的少年往事,让人心碎的再次相逢,还有,让人想咒骂的这该死的爱情。
农侬只是无言的流泪,轻轻埋首在刘校长的病床前抽噎。
百里薇也流泪了,想问刘校长现在如果那个老头站在她面前,她会如何做。会质问他为何背叛了她吗?可是这话不能问。不能让刘校长再想起那个负心汉。
“我信他,所以不害怕,还是和同学们一起在栈桥上跳啊叫啊。他水性是最好的。他潜水可以潜得最深,憋气憋得最长,游泳游得最远。他会划船,技术最好,风暴来了他也不怕。他可以在台风来的时候将船稳稳地划进港口。我知道,一直都信他。我一直相信他会活着。遇到风暴也会活着。”
刘校长仍旧面带微笑看着窗口,好像在给百里薇和农侬讲,又好像在给自己讲。
“果然,他还活着。他躲过了那次台风,他还活着。现在见到他,我就放心了。”
放心了?刘校长,您现在的神情和语气,怎么会这么淡然?还是因为几十年的教育工作让您形成了职业习惯?对着再调皮捣蛋的学生,您也总是微笑慈爱地看着劝着,所以,现在您才能这样云淡风轻?可是您还是晕倒了。那是会心痛的吧,痛得承受不住,痛得晕倒。
百里薇不明白刘校长的最后一句话,难道,刘校长孤苦一辈子就是为了最后见到那个人确定他还活着?
百里薇看着自己掌中刘校长的手。早已经沟壑从生、皮包骨头了。百里薇嗓子刺疼得难受,颤抖这手指去碰触刘校长骨节分明的手指。
“天很晚了,你们都回去吧。”刘校长突然说道。
百里薇和农侬怎么会听呢?农侬立刻撒娇道:“我不,我要在这里和刘校长一起睡。好久没和刘校长聊天了。”
刘校长有几分无奈和欣慰的笑了:“也好,咱聊聊,以后就没多长时间可以聊了啊。”
农侬伸手抹了把泪:“刘校长可是怪我最近没来看您?工作有些忙,所以,刘校长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反正我自己住一个大房子。”
百里薇心里很堵,刘校长的意思她都懂,农侬也懂,可是,懂了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伤痛。农侬不正面接话,只说着家常话分散刘校长消极的心情。
“你们不用说这些。我知道。毕竟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说实话,最近这几年若不是憋着一口气为了见到他,或许前年的那次生病我就走了。这么大年纪也没什么矫情的了。农侬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吧,刘校长,我要您作我们的证婚人。”
“结婚,结婚好啊。刘校长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刘校长!”农侬眼泪崩出来。
“好了,知道你对老师好。长命百岁,刘校长什么都懂。过了八十了,什么都看开了。这人呐,还是有个传承好啊。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结婚的时候结婚,风风雨雨夫妻相携,老了的时候儿孙绕膝。农侬,刘校长不后悔,可是遗憾。遗憾呐……”
农侬埋头流泪,百里薇心里酸涩的扭过头去不看刘校长。
不悔,遗憾。
不悔却遗憾。
百里薇悄悄起身出了病房。农侬和刘校长的感情百里薇是知道的。农侬初中时候父亲去世,那个时候是刘校长开解了农侬;大学的时候农侬的母亲又车祸去世了,从那以后,刘校长几乎成了农侬亲情上的寄托。虽然蔚波和百里远也把农侬当做女儿看待,可每当他们一起的时候,农侬总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沈轻舟见百里薇出来,看她脸色不好,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心里叹息了下,上前拍拍百里薇的肩膀引导百里薇坐下。
程昱坐到百里薇旁边问:“农侬还好吧?”
百里薇点点头,扭头问程昱:“那个老头叫什么?”
“不知道。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听说过,好像姓陶。叫‘陶清文’?”
“陶清文?”
“好像是。”
百里薇默然。该不该去找他让他来看看刘校长呢?
坐了半晌,农侬出来了。刘校长已经睡下了,农侬出来告知百里薇叫她回家休息。百里薇问农侬该不该找到陶清文来看看刘校长。农侬摇头,她不想让刘校长再受刺激了。
百里薇出了医院,茫茫然不知想做什么。掏出手机一看,老妈发来的短信,告诉她如果在医院留宿别着凉了。
百里薇看着短信,想到刘校长的话,“这人呐,还是有个传承好”,这就是传承吗?不论何时,总有亲人惦记着你,担心你着凉生病,担心你心情不好,参与着你的喜怒哀乐。
百里薇叹了口气,回头看站在一旁的沈轻舟:“我觉得,咱俩的合约就是一笑话。”
沈轻舟皱眉,怎么和合约扯一块去了?
“不过,你有刘夏,既然和你签了约,我一定会完成的。你和刘夏要修成正果。”
沈轻舟摸不到百里薇的逻辑线路,但觉得对此刻受刺激的百里薇还是宽容点好。
“到了你那里,我想请你帮个忙找个人。”百里薇终于下定决心了。不后悔,也不要遗憾。
“尽我所能。”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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