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荒原之花（北战/狮芙）

　　挣脱浸没自身的黑暗，芙洛拉逐渐醒转过来。

　　天花板。身下柔软的床铺。浅色的窗帘映衬着淡紫色的天空，在傍晚的微风中飘荡——她居然身处室内！尝试着活动身体，意外地发现几处大伤都已经明显好转，还被细致地包扎了，难道过去了很长时间吗？

　　“嘶……”还是牵动了尚未愈合的伤口，疼得芙洛拉倒吸口气。她的动静惊动了房间另一头的人影，那人随即起身而来。令芙洛拉惊恐的是，她竟然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妖气？

　　“是你救了我……哦……你应该是当时那里的‘另一位’了吧？”芙洛拉低声说道，颈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无法提高声线。

　　来人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停在床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芙洛拉的银眸对上了那双同样清澈、深邃的银色瞳孔，忽然惊讶地睁大双眼：“你是——银眼的狮子王，里卡尔多？！”原本在脑中散乱的线索终于连成一串，原来如此，难怪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难怪妖力强大到如此地步，是这家伙啊……“北方”也行动起来了啊……

　　“你知道我。”这个女战士又一次令里卡尔多感到意外，曾经的男性世代不是被那个组织视为禁忌吗？他低调行事、不与组织冲突也好多年了，可她居然知道他？“我把你带来有事要问，女人。你是被组织派来调查的吧？关于各方势力的动向，他们知道多少？他们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仿佛早有心理准备，芙洛拉目光投向天花板，不带感情地说：“你说的没错，我的辖区中南部森林中觉醒者异动，我的任务是调查此事，并监视南方的露西艾拉。组织已经确定三大深渊都将有大行动，分别派出高位战士观察并将集结战力应对。”这回答简直是全面详细、逻辑清晰。

　　芙洛拉的坦白却令里卡尔多深感不解，怎么回事，这女人？她们难道没有被组织洗脑、灌入“忠诚”和“痛恨妖魔”的思想吗？这家伙怎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样重要的情报？“我再问你，现在组织最强的战力为何？东部基地的布防又是怎样？”里卡尔多皱眉，又试探地问道。

　　意外地，这回芙洛拉没有出声，合着双眼，淡然地躺着。

　　“哼，”里卡尔多轻声嘲笑，“还是留有一点忠诚心的嘛，还以为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忠诚，我对组织从来没有这种感情。组织的任务对于我没有意义。只是虽然别的战士怎样亦与我无关，我仍旧不希望她们由于我流出的情报丢掉性命。‘异类’，我不否认呢……只是说到异类，你不也和这个词很衬么，里卡尔多先生？”猛然睁眼直视里卡尔多，芙洛拉轻声却又不失气势地说道，仿佛这些话已经藏在心头多时，如今终于一吐为快。

　　“你有些搞不清状况……”似被芙洛拉的话激怒，里卡尔多一跃上前，一手扼住芙洛拉喉咙，一面俯身威胁地盯着芙洛拉的眼睛，“没有杀你，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这些胡言乱语就免了吧，动摇不了我，也救不了你的性命！现在只是，我命令，你听从而已。”

　　“咳、呵……”呼吸猛然受阻，芙洛拉却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不承认自己是异类么？我可是清楚得很，从当时看到你的眼神就全知道了……”轻轻搭上钳制住自己的手，不似阻止或还击，反倒似同情一般。

　　“里卡尔多，你觉醒时没有丢掉自我的理智吧？这还不算异类中的异类吗？”

　　平淡的一句话，对里卡尔多来讲却无异于惊涛骇浪。多少年来，从未有人注意，也几乎被他自身遗忘，如今居然在这个不曾谋面的女战士口中再度提起——这不带丝毫妖魔本能而走过的岁月！个中滋味难以言表，惊讶？气愤？还是更像恐惧……

　　强健有力的手臂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此时并不锋利的指甲陷入芙洛拉的皮肉，带出大片鲜艳的血迹。而芙洛拉只是用那幽深眼神默默注视着他。这目光是如此令人厌恶、狂乱，热血股动着他的耳膜，似乎催促这他折断她的颈项，以此换回一片清净——

　　一阵微寒的夜风徐徐吹过，卷起窗纱拂过里卡尔多发间。窗外的天空已变成深紫色，夜依然将来。慢慢地，里卡尔多敛去了杀气，他终究没有下手，即使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女人非杀不可，每一条神经也在催促着他这么做。可在心底深处，向来空无一物，如今却充斥着燥乱与混沌的某个角落，却使他停下手来。看来自己的也疯了呢……居然留下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算了，怎样都好——他一定会为今天一系列奇怪举动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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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发一语地，里卡尔多起身离去，大步跨入房间另一端的阴影中，只想在此刻远离这个口出惊人之言的女人。而芙洛拉在重获自由后，既没有放松下来，也没有再出言相逼，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里卡尔多，谢谢你。”

　　“什么？”在沙发上安顿好自己，里卡尔多不耐地应道，他现在不想再和她说话，她怎么就不明白？

　　“谢谢……谢谢你救我，还有刚才手下留情，以及……其他一切……”

　　黑暗中，芙洛拉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居然又活下来了，从一个强大的觉醒者手中一连两次，心里却是一种理应如此的坦然。现在的心情很奇特，这回的任务已经一塌糊涂，自己现在陷入了如此奇异的处境，这种无法支配自我的无力感令她不安。另外，从未料想到银眼的狮子王会是这样的家伙……在她异常漫长的服役生涯中，瞒着组织对半妖战士及其末路——觉醒者做了各色的研究，原来这种没有被妖魔本能支配的觉醒者真的存在啊。

　　——与同伴有着相同形貌，却截然不同内在的异类……正如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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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刚刚泛白，里卡尔多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清晨的镇子没有从睡眠中醒来，这是一间旅店的二楼，他在南方落脚的地方。不同于以往直接穿过街道前往林中，他今天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前往几十里外的邻镇——有组织的战士驻守的地方。他需要得到那个女人的信息。

　　他毫不费力地制服了这位驻守战士，一手将她的头按在地上。这只是个下位的软弱女孩，不住颤抖，眼泪直流，在强大妖力的压迫下几近精神崩溃。

　　“你知道一个卷发的战士么？大概是个位数排位，剑印是这样的……”里卡尔多在她脸旁的泥土上划下一个符号。

　　女孩马上便认了出来：“有，有！是No.8，芙洛拉！”

　　“说详细点！”里卡尔多命令道。No.8？他暗自思忖，这排位出乎意料地低，以那样的实力而言。

　　“外号斩风，攻击型，资格很老的前辈——对了，似乎是现役战士中最年长的……”

　　看女孩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情报，里卡尔多略一用力捏碎了她的头颅。已经足够了……他不能留她回去给组织报信，伊斯力嘱咐过他的任务要避人耳目……

　　生存得最长久的战士么……里卡尔多抬手拂去颊边的血迹，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对组织抱有事不关己的态度，却独自活过漫漫岁月的奇怪女人……东方泛起淡粉色的朝霞，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里卡尔多疾速飞奔，偶尔借力建筑物，只消一瞬间便脱离了小镇的范围。

　　胸腔里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感觉，与昨日在林中遇见那个女人时如出一辙。有些事情，或许在早他与她目光交汇的刹那，便明白了吧？他心知现在应该返回旅馆的落脚点，审问那个女人，更应该即刻把她处理掉——从一开始就该做的事。然而脚下却下意识地选择了相反的道路，直奔林间。他的一部分本能地排斥着她，仿佛这个人存在的本事就是对他自身的否定，会造成某种令人无所适从的变化……

　　里卡尔多无奈叹息，看来这些不像他自己的行为，还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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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洛拉很快便接受了这个诡异的事实：她暂时是死不了了，而且还和觉醒者和平相处在同一屋檐下。第一天放弃从她这儿获取情报或灭口后，里卡尔多开始完全无视她这个人。他再没有理睬她，只是每晚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地过一夜，又在日出时悄然离开。这是个脆弱的平衡，芙洛拉心明如镜。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他的任务总有结束的时候，到了拖无可拖的时候，总会下定决心“处理”她的问题。求生的本能亦告诉她，在那之前必须采取行动，争取到某种主动权，才可能获得一线生机。

　　为避免逃跑的嫌疑，她从未离开过这个算不上大的房间。窗外是条僻静的小巷，通向镇子生活区的深处。偶有在市集采购完毕的主妇经过，还有商贩，杂役，或步履匆匆，或悠然自得。芙洛拉虽然并不羡慕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她深信人应当安然接受自己的力量和位置，并为之付出相应的责任——却也总爱倚窗而坐，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这些生命既渺小又庸碌，也未必明白生存的意义。但他们依旧努力地活着，与他人摩擦出羁绊，燃烧出自身的色彩，所以或自发，或被迫，他们可以一直前进，向着不甚明确的方向。这是她永远不会得到的。

　　这一天，芙洛拉看得格外久，直到夕阳西下也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窗前。待到里卡尔多推门而入时，被眼前的景象略微怔住了：面容柔美的女人安静地坐在窗前，羊毛长裙和披肩，敛去了战士的锐气，只余如玉般的温润。金色的残阳映照着她的侧脸，淡金色的长发熠熠生辉。他竟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里卡尔多。”女人转向他，微微歪着头，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里卡尔多轻咳一声掩饰自身的别扭，不带感情地开口：“怎么？终于决定要招供组织的情报了？”

　　“你是真心想知道？我可不这么认为……”芙洛拉起身，迎上那双冷漠的银瞳。

　　“又在胡说什么！”里卡尔多不悦，他本不想这么早处理她的事，可是如果她主动挑衅——

　　“难道不是么？”仿佛未察觉他的不耐，芙洛拉径自说道，“里卡尔多，北之深渊最忠实的手下大将。‘忠实’——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即使是对伊斯力有利的，如果没有指令也决不置喙分毫。你说，在秘密集结军队的任务中——大概也被下令低调行事吧——抓获组织的战士，并企图获取情报是不是‘多余的事’呢？这样的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里卡尔多轻蔑一笑，这女人果然在故意激他。不论她是绝望想寻死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自己保证不被她影响就好。难为她酝酿了这么多天，且看她如何表演吧。他轻巧地绕过她，洒脱地倒在平日惯常的沙发上。

　　芙洛拉不为所动，继续不疾不徐地说：“可是我懂哦，同样作为一个‘异类’。异类的生活向来是痛苦的，周围的人都和你不同，你的想法不被接纳，没有人可以交流，看不到未来的方向，不明白该怎样活着，甚至怀疑自身的存在……这种可怕的孤独感逼人发狂，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心智，如果也像他们一样只凭本能活着，是不是会轻松一些？”

　　里卡尔多双手撑在脑后，侧头望向芙洛拉，不自觉地，胸口深处似在隐隐作痛。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

　　“很辛苦，几乎无法坚持下去，我懂。可是……”芙洛拉略微调整心情，就像在努力支持不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去。然后她的声音变得更为缓慢，似乎还带着某种哀伤：“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抛弃自我的道路呢？臣服伊斯力帐下，只凭他的命令行事……的确，这样就不必再思考自己为什么而活，该走向怎样的方向。可这分明就是逃避啊！丢失自己的本心，丢失自己的生活，你的心会一点点死去、消失殆尽！”

　　“你又明白什么？”里卡尔多皱眉，低声吼道，“你又做到了什么？说的轻巧，你有什么资格否定我？你自己不是在组织里安分守己地待了十几年！”这女人的眼神！又像那天一般，怜悯，悲哀，他厌恶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仿佛要将自己撕裂一般。

　　“那么，何不听听我的过去呢？”芙洛拉在他对面坐下，平静一笑，开始讲述久远，却深深刻在心底的往事。

　　“说起来，我和南之深渊露西艾拉是同期。不知你们男战士是怎样进入组织的？组织挑选女孩，总是以妖魔的受害者为优先。这样的孩子更好控制，更容易死心塌地为组织卖命。但是，我却不是。也许我的今天那时候便已注定了。

　　“自从有意识来，我便是一个人。没有家人被妖魔迫害的过去，也没有尝到过亲情的滋味。曾经在孤儿院生活过，但那里的修女刻薄，孩子间相互倾轧，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甚至，在妖魔袭击时，几所有人都死了，我也并没有什么悲痛的感觉。自然地，很快我就被当做那种‘理想’的孩子招揽进了组织。接下来就是训练、教育或是说‘洗脑’，把‘痛恨妖魔’、‘只有组织是正义的’这样的观念灌输给我们。我却感到疑惑，在我眼里妖魔和飞禽走兽没有区别，只是天地间的一种存在，制造我们半妖战士也是人的生存本能使然，何来的正义？我很快也发现，组织对战士的影响就像宗教一般。虽然表面上也有反抗者，但战士们无一例外都把心中的寂寞、丧失亲人家园的痛苦转化成不惜性命斩杀妖魔的动力。

　　“那是我隐约觉得不自然，似乎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直到我亲手斩杀了同期的室友。那个孩子，母亲被活活撕裂，她的心早已被摧毁了，每晚都被噩梦折磨。一旦拿到剑印，就拼命使用自己并不强大的妖力，仿佛不斩杀妖魔就无法生存，很快就走到了临界点。我不愿放弃她，毕竟是头一个长时间产生交集的人——我苦苦哀求她将仇恨看淡，去关注自己的未来。从来没有用，直到那一天——”芙洛拉出神地盯着自己双手，十指颤抖屈伸，似乎身体都没有忘却手中同伴的鲜血的触感。

　　“我突然间明白了，她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生存的，追逐着仇恨的执念，伤痛和悲哀却从来没有离开；紧握着往昔的快乐回忆不放，而自身早已不是人类，再无回到正常生活的可能。一直以来，我视这种心理为扭曲，那时才明白，原来不正常的是我，我才是扭曲的异类！我心中什么也没有，不知为何而生，不知该走向何处，没有仇恨，没有愿望，这样的什么又怎能被称作‘活着’？在成为半人半妖时就被剥夺了未来，现在这为数不多的同类中也找不到归属感，她们本质上与我是不同的。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流逝，我没有丝毫因使用妖力而逼近界限，原本就么有心的缺口，又怎会被妖魔的本能侵蚀！折磨我的是深沉的寂寞，看着身边的战士们来了又去，或递出黑函了断，或觉醒继而被抹杀，我总会想，是不是像她们般放弃自我会更轻松？或是干脆自我了结这没有尽头的生命！所以，你看，对于‘异类’的痛苦，‘有心’与‘无望’间的挣扎，我尝的已经够多了！”

　　胸口剧烈起伏，芙洛拉纤细的眉头纠结在一起，讲这些话耗费了她莫大的精力，整个人都有些憔悴，片刻前的光彩全无踪影。

　　里卡尔多依旧不发一语，难怪这个女人看透了他……漫长寂寞的岁月……他们果然是相同的……只是，有心与无望间，他选择将心一并丢弃，放弃思考，放弃寻找出路的可能。时至今日，原本的自己所剩无几，全部磨灭在时间之流中。而她独自走过，居然坚持了下来没有放弃，没有崩溃。他形容不出内心的滋味……

　　“我不甘心啊，”芙洛拉沉重的声音再度开口，“不由自主地来，不明不白地去，我不甘心就这样度过此生！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这条命的意义，还有我该有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努力活了下来，真的很努力，在一回回任务中生还，并博得组织信任，相信活着就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这成了支持我的全部动力。为了生存，我拼命修炼妖力和剑技，瞒着组织对半妖魔、觉醒者的生理机能进行一系列的研究，试图从觉醒者这一战士的末路上得到一些启示。我有第一手的体验和资料，进展飞快，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组织，正是因此我才可以一眼看出你的觉醒仍保留着人类本心——其他人大概会被你的力量震慑而忽略这点吧。我想我们的处境多少有些相似，但是你选择了逃避的道路！有朝一日，那些你本该面对的痛苦必将加倍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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