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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玄奘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以至于这个忽如其来的梦,在他的脑海里刻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梦中热风贴着茫茫的戈壁游走,卷起粗粝的沙石,带起一片铺天盖地的烟尘,遮掩了远处略带赤红的山体,好似有火焰在四周熊熊燃烧。
他去过那里。那是后世被称作火焰山的山脉,山脚下,零星散落着数个城镇。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七岁的那个初秋,他坐在车里,被一队人马簇拥着,来到火焰山下最繁华的国家——高昌。
最初去到高昌,玄奘并不是出于完全的自愿,甚至是有点半胁迫的意味在里面。
他本来只是路过伊吾,被伊吾的国王请入王宫做客。刚刚才坐稳就有一队士兵冲了进来,说要请大唐来的僧人去往高昌。伊吾的国王害怕得罪强大的邻国,不得不送玄奘离开。
玄奘自踏出凉州,就已经把沿路上可能遇到的凶险以及解决之策考虑周详,即使是之前在大流沙中迷失方向,他也能强压恐惧,从容应对。
但是现在,被以这种方式“请”上马车,玄奘却有些不知所措。
在沙漠中穿行,原本就不短的路程因为乏味显得分外漫长。直到过了二更天,这里的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伴随着从车轮传达过来的夯土路的质感。
玄奘知道马车已经进了城,正直奔高昌王宫而去。他听说这个在位的高昌国王醉心佛法,甚至在国内禁绝其他教派——能作出派士兵摆出大阵仗到邻国去要人的出格举动,也算情有可原吧。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动,有个人手持烛台站在车外:
“玄奘法师。”
借着火光,他能勉强看清那人的面容——这是一张典型的汉人面孔,乌黑的、被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和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双眸。玄奘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人身上的衣着,最后才微微一行礼:
“劳烦大王竟夜在此等候。”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高昌国王麹文泰。对于玄奘能够认出自己的身份,麹文泰感到有些讶异,但他很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何来劳烦之说。到底是我考虑不周,连累法师旅途劳顿。”
说罢,把烛台交给身边的卫兵,两只手都伸了过来扶住玄奘。
玄奘本想拒绝,奈何马车内空间太过狭小,的确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坐了整整六日的腿甚至都有些发麻。他把手搭上高昌国王的手臂,慢慢走下马车。
不过玄奘没想到的是,麹文泰用来接待自己的地方,竟然是他的寝宫。
仿佛是为了消除他的拘束,麹文泰简单解释道:“仓促之间得知法师在伊吾的消息,怕临时准备住所怠慢了法师,于是只好委屈法师和我同住。”
寝宫里的装饰分外朴素,矮桌和茵席也按照汉人的习惯摆放。等两人面对面坐下,侍从们就把各种素斋摆了上来。
自从离开凉州,玄奘就再也没有吃过中原风味的菜肴了。一见在这西域地区的席间能够看到地地道道的中原菜色,他一时有些感慨。
“大王如此细心安排,玄奘心怀感激。”
麹文泰再一次露出笑容:“我祖上本也是迁来此地的汉人,而且我年少时也在洛阳等地生活过。”
两人就食物的话题说开了去,很快就扯到了佛法。玄奘发现,这位国王对于佛学的钻研和痴迷,似乎都大大超出了传言和他的预期。
相谈甚欢的结果就是两人都一夜未眠。直到天已蒙蒙透着亮,麹文泰才收了兴致——他身为国王,不能放着朝会不管;更重要的是,玄奘脸上的倦容完全掩饰不住了。
等他匆匆结束朝会回来,玄奘已经靠在矮桌边睡着了。
之前他让玄奘到自己的榻上去睡,被玄奘礼貌地婉拒了。虽然不得不承认睡国王的床可行性真的比较低,但是每天都坐着睡是会得风寒的。
麹文泰考虑了一下,没有叫醒玄奘。他把床上的锦被搬了过来,轻轻盖在玄奘身上,又吩咐下人在自己的卧房里加一张榻。
于是玄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就睡在这张临时加的卧榻上。而麹文泰正坐在榻边,读着一本《摄大乘论》。
这本佛经对于玄奘是有特殊意义的。他十多岁时在洛阳净土寺第一次升座讲法,就是复述严法师教授给他的《摄大乘论》。当时寺庙里有众多过来听经的香客,其中多半抱着对一个半大孩子的好奇。那样的视线并没有恶意,但足以令人如坐针毡。
二哥说自己那次表现得很好,只有玄奘自己知道,他的僧衣,从衣领到后背全部湿透了。
现在要讲《摄大乘论》已难不倒他,但玄奘还是会不断想起净土寺闷热的法堂里,那个年少的、强作镇定的自己。
麹文泰见玄奘盯着自己手里的《摄大乘论》若有所思,边用手摩挲着它的封面边道:“这本经书是我最早接触的一本佛经,于是经常带在身边。”
玄奘点了点头:“ 是有不少人以它入门。”
麹文泰阖上手中的经书:“明日法师便可到城中设坛讲法,不如就从这本《摄大乘论》开始?”
玄奘也正考虑着这件事,麹文泰却先帮他做了决定。
于是他从善如流:“好。”
法坛设在了高昌城最开阔的地方,离王宫并不远。城内的居民很早就得知有一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要讲法,虽然离开讲的时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法坛周围已经被热情的民众拥堵得水泄不通。
麹文泰亲自手捧香炉,领玄奘到法坛前。可是法坛设得有些高,玄奘知道自己迈不上去,正有些踌躇,却只见一个人影转到面前。
走到他跟前的麹文泰一撩衣衫的下摆,单膝跪地。这个并不符合他王者身份的动作由他做来,倒是行云流水,一分矫揉造作也无。
民众们的呼喊声瞬间停止了。玄奘显得有些为难,想去扶起麹文泰,却听他说道:
“连日来受法师指点,获益颇多,当执弟子之礼。”
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在场的高昌人民用再度的欢呼表示了对他们国王的赞赏。甚至连麹文泰身边的近侍也出声催促玄奘:
“法师,地上滚烫着呢。”
玄奘听到这话,不再犹豫,踩上麹文泰的背,登上法坛。
一日的讲法结束,民众还迟迟不肯散去。麹文泰等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下来,上到马车里之后,便从侍从那里拿过一块丝帕,递给玄奘。
玄奘接过时发现这丝帕还浸过了凉水,冰凉清爽的感觉从指间慢慢散开。
“即使到了秋季,戈壁的白天也一样烈日炎炎。”麹文泰又递过来一个水囊,“法师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
“大王还有国事要处理,讲法玄奘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千万不可再像今日那样。”
麹文泰知道玄奘在说他拿自己的肩背当阶梯的事情,不禁哈哈大笑:“法师也看到了,我的臣民可没有一人心疼他们的国王呢。”
玄奘微笑着没有接话。他知道麹文泰能这样说,一方面是对自己为政之道颇有自信的表现,一方面,也是高昌人民对他的诚心拥戴。
得人主如此,在高昌做一个普通的百姓,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看着手中那块纯色的丝帕,心中满是欣慰。
玄奘这几日讲的都是《摄大乘论》,听的人越来越多,每次讲法的时间不知不觉也变得越来越长。
以至于这日他从法坛上下来的时候,竟有些头重脚轻。
麹文泰今日正好有国事需要处理,他把玄奘送回宫中就匆匆离去。玄奘自认是近来过于劳累,便早早躺到榻上去休息。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自己还在讲授《摄大乘论》,只是头顶上不是高昌的正午艳阳,而是绘着花纹的藻井。
身上的汗不停地向外冒,耳朵里充斥着来路不明的轰鸣声。
玄奘使劲捏着衣角,强迫自己保持端正的坐姿,但从额角传来的疼痛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意识里又窜进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她沙哑的嗓音重复着一句话:
“祎儿,不如你就和你哥哥走吧。”
母亲,母亲……他张了张嘴,什么也叫不出来。
有人正帮他擦拭去眼角的泪水,他努力去抓住这支带来凉爽和温暖的手,喃喃念着它可能的主人:
“二哥……哥哥……”
那只手顿住了,随后有人在耳边叫着他的名字。
“陈祎。”
像是印证了什么一样,玄奘狠狠纠结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只有那支手,他牢牢牵着,不肯松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奘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麹文泰在榻边候着。
“医官刚来过,说这是中暍,暑气之症。”麹文泰取下他额头上的丝帕,重新浸了水又放上来,“连日讲法,法师还是太辛苦了。”
玄奘还未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感觉在不久之前,他的二哥还陪伴在他的身边……
“大王可是知道玄奘俗家姓名?”
麹文泰看着玄奘,许久才叹道:
“巧合之下得知,法师切勿挂怀。”
大概只有我还记得,我们曾见过面。
那是十几年前的洛阳,中原还置于隋王朝治下。
还是王子的麹文泰随着父亲去游历帝国的东京和西京。年少的他常常侍卫也不带,身上挂着普通的汉人衣装,在街头巷尾穿行。
有那么一天,就逛到了净土寺。
寺庙里有个帮忙对签文的孩子,留着垂髫发辫,眼睛亮的吓人,而且字也写得漂亮。
麹文泰来的次数不多,一来就喜欢呆在求签的地方,看那个孩子坐得端端正正,一笔一笔抄写经书。
然后在每一页的最后写一个小小的“祎”字——他知道这个应该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直到他离开洛阳,他都没有和那个孩子交谈过任何一句话。
三年之后他再次来到洛阳,净土寺香火依旧,却不见了那个孩子。
这次他和父王在洛阳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每日到净土寺去报道。最后一天,他如愿再次看到了那个曾经在香案前抄经的孩子。
已经可以称是少年的他剃去了头发,在法堂中央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讲解着一部叫做《摄大乘论》的佛经。
麹文泰在那天记住了这部佛经,也记住了那孩子的法号。
玄奘。
玄奘的身体底子本来也不错,休息了一晚,病痛全消,白天的讲法照常进行。
这天晚上麹文泰在宫里宴请群臣,把玄奘尊为上宾,菜肴全部给换成了素食,连酒也换了度数比较低的素酒。
即便如此,他也帮玄奘挡去了所有臣子们上来敬的酒,喝到最后,竟有些昏沉。
大概是真有几分醉了,麹文泰在回寝宫的路上忽然拉起玄奘的手,说要和他到中庭坐坐。
到了中庭,麹文泰等侍女上了醒酒汤水,便挥手让她们退下。
“昨日法师在梦中……”
麹文泰话还没说完,便被玄奘抢先截了话头:“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大王谅解。”
“法师不必如此……拘束。”麹文泰微微一笑,“不知法师可愿意说说自己的俗家往事?”
不知麹文泰为何突然对此产生兴趣,玄奘非常粗略地说起他的家庭。听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官宦世家卷入乱世,一家人不得不四散谋生。一开始随着二哥到寺院也不过是抱着贴补家用的想法,谁知却与佛门结缘一生。
麹文泰静静听完,并没有马上作出反应。只是玄奘注意到他手上的那碗醒酒汤,一直被攥着,却早已散了热气。
终于,麹文泰放下那只碗:
“若不是中原内乱,法师怕也能出将入相,有机会位极人臣了。”
玄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能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
麹文泰自顾自地往下说:
“法师觉得,我高昌王国何如?”
“国富民殷,是大王治理有方。”
“以法师之才,治国当不在话下。何不就此留在高昌,还俗从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玄奘并不惊讶麹文泰会有这种想法,他只是惊讶麹文泰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昌的一切,法师可与我共享。”
“大王肯在自己的治下弘扬佛法,玄奘已别无所求。至于大王说的这些,还请大王能够收回。”
说完这些,玄奘见麹文泰的神色有些难看,便想结束这没有结果的对话。他抬手作出告辞的姿势,转身便要离去。
麹文泰不知当时的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只觉得有些忿忿,于是就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抓住了玄奘的手腕。
然后将对方脸上转瞬即逝的慌乱表情尽收眼底。
玄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麹文泰更是习武之人,双方僵持之下,竟一时都无法占据上风。
还是玄奘先开的口:
“大王这是何意?”
事情已经超出了麹文泰的掌控之外,他索性心一横,一副豁出去了的心态:
“法师莫不是嫌弃我开的条件太低?”
“大王。”玄奘没有把手抽回,任由麹文泰拉着,但是话语中的疏离比之前更甚,“玄奘前有天竺,后有大唐。高昌,断留不住玄奘。”
麹文泰本来已经决定把话说绝,以此来激怒玄奘。但玄奘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麹文泰的意料。这种万事如过眼烟云的态度反而让麹文泰心中怒意大盛。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展现出淡然面具下真正的一面?或者说,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人在极端情绪的控制之下,总是会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此时的麹文泰在盛怒之下,竟然一把扯过玄奘,另外一只手就势嵌住了对方的下颚。
随后,他吻了上去。
口腔里满溢着酒的清香,玄奘没有任何反抗,柔顺得好似一块上好的丝绸——当然,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有那么一瞬,麹文泰觉得,即使他真的做出什么有违天伦的事情,玄奘也会放任自己肆意妄为。也许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对可怜的自己,给予一点施舍罢了。
麹文泰的理智终于在事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把他拉住了。他很快将玄奘放开,任由玄奘退离自己,却不知要如何收场。
玄奘在三步远的地方对着麹文泰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请大王准许我明日离开高昌。”
他跪伏于地,语气仍然没有起伏,仿佛刚才那一件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麹文泰原以为这位僧人会说一些戒嗔之类的大道理,没想到他居然一上来就是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他也不接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不知道他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玄奘跪了多久,麹文泰才开口,用的是很强硬的口气:
“请法师务必再认真考虑一下留在高昌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把法师遣送回唐,唐的皇帝应该很欢迎我这么做。”
甩下这句话,他克制着不去搀扶还跪在地上的玄奘,快步走出了玄奘的视野。
尽管他听到玄奘在他身后说了一句:
“大王如此作为,只留得住我的尸骨,留不住我的心。”
玄奘用了一种很消极的方式对麹文泰作出了回答。
他开始绝食。
感觉是很愚蠢的自我折磨,但是两人都知道,这招其实很管用。
一天下来,玄奘只是打坐,粒米未进,甚至连水都没有碰过。无论下人们怎么更换食物,怎么相劝,怎么苦求,玄奘的双眼都没有往他们身上瞟过一眼。
麹文泰在寝宫外看着一盘盘精致的素菜被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心里的埋怨也全部变成了着急。
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就不敢往寝宫里迈近一步。
一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玄奘,一面又怕他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举动。
——当真是患得患失。麹文泰苦笑着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这种可笑的患得患失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端着下人们新熬制的粥,麹文泰走到玄奘面前。他低头看着那个人有些干裂的嘴唇,踟蹰地想做些什么动作,却发现什么都不妥当。
最后,他只好也坐下来,与眼前的僧人平视:
“你真打算留一具尸骨给我?”
没有听到回答,麹文泰露出一丝苦笑:
“我对法师的心意,绝非作假。虽葱山可转,此意无移。”
玄奘的双眼缓缓睁开,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埋藏着一种名为坚定的东西。
“大王对玄奘如何,玄奘心里明白。只是玄奘为佛法而来,如今法既未得,不可中停。”
良久,麹文泰才慢慢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我安排你继续西行。”
没有具体的时间,但是这已经是麹文泰可以做出的最大让步。玄奘听言,只是看着他,不动。
觉得遭遇了质疑的高昌国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食言。”
玄奘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相信你的。”
“那这碗粥……”麹文泰把碗捧到玄奘面前,“可以吃了吧?”
玄奘接过那只盛着热粥的碗,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麹文泰只觉得玄奘的手很冰冷,而玄奘则发现麹文泰的手心里都是薄汗。
他的心里也升起了歉意,于是他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粥,抬头见麹文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从大流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米水未着四夜五天。”
明白玄奘说这句话的用意,麹文泰又是欣喜又是心酸。
欣喜的是玄奘为绝食的事情安慰自己,心酸的是这位僧人的西行之路不知还有多少苦难。
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在你身上的——他暗暗下定决心。
玄奘并不知道麹文泰在想什么,他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请大王允许我明日继续升座讲法。”
麹文泰皱了皱眉头,虽然很担心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但他提出的要求也只得应承下来:“法师打算讲哪本经书?”
玄奘像是早就考虑好了的样子:“《仁王般若经》。”
在中原地区的说法里,《仁王般若经》有消除灾厄、祛除噩运的功效。麹文泰知道玄奘选择这部经书的用心,他站直身体,而后向玄奘深深一揖:
“文泰代高昌臣民谢过法师。”
玄奘在高昌这一逗留,就是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麹文泰依然亲自执香炉守着法坛,回到宫中他就不停地忙碌——他先后发出了24封信件,每一封信件都附上了分量十足的礼物。这些信件的终点是西域沿途玄奘可能会经过的、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信件中,麹文泰恳切地要求各国善待将要前往天竺的玄奘,希望给他应有的帮助,对于横亘在西方强大的突厥,麹文泰还特别多准备了物品。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玄奘铺设一条去寻求理想的,平坦的大道——尽他的所能,铺得尽可能的远。
此时的玄奘专注于传播他的信仰和理念,对于这些,他丝毫不知。
直到有一天讲法结束,麹文泰像个小孩子一样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他去看几样东西。
玄奘跟着麹文泰来到寝宫后面,他不曾踏足的角落。
这间房间里放置着数张织机,应该是专门为国王和王族制作衣物的地方。麹文泰很熟稔地从一口藤箱里拿出一件衣服递给玄奘:
“试试合身否。”
看上去是一件很普通的僧衣,但掂在手中便能真切感觉到它的厚实。
“西土多寒,我让他们把布料加厚了。啊,还有这些……”麹文泰又从藤箱里翻出了面罩和手套,“这一带风沙大,面衣和手衣都给法师备下了。”
玄奘拿着那件新制的僧衣,许久才叹道:
“王之厚意,岂玄奘寡德所当。”
麹文泰笑着把手套和面罩塞到他怀中:“法师可是想要留下了?”
没等玄奘开口,麹文泰又继续说道:“我已经修书诸国,让他们提供方便。怕他们怠慢,我在书中假称法师是我的结拜兄弟,还望法师不要介怀。”
玄奘嘴角微微上扬:“出家人不打诳语。”
“也不能算诳语吧……法师在梦中叫过我哥哥呢。”麹文泰顿了顿:“若是真能有法师这样的兄弟,那真是三生有幸之事。”
“若是能有大王这样的兄弟,玄奘才是三生有幸。”
麹文泰有些吃惊地看着玄奘,随后露出欣喜的表情:“法师如果愿意,自是再好不过。”
他拉起玄奘的手,吩咐下人在道场摆了香案,还请来了母亲张太妃作证。
上香的时候,麹文泰注意到自己手心有一道规则的红痕,淡淡的,但却很刺眼。
他想起这是刚刚他拉着玄奘的手,而玄奘的手上,绕着一串细小的檀木佛珠。它格在两人的手心之间,压出了这道红痕。
就像是提醒着两人中间,终究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玄奘离开高昌的那天,麹文泰亲自将他送出城外。这位国王尽心地扮演了哥哥的角色,从派来四个刚剃度的小沙弥伺候玄奘起居,到拿价值不菲的宝物充作路费,麹文泰把玄奘也许会用到的东西全部装车,甚至还有替换用的马匹,和高昌特产的水果。
对于玄奘预料中的推辞,麹文泰只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句:
要就都带走,不然就连人都留下。
然后满意地看着玄奘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
就这样一人骑马一人坐车,直到出了城门好几里远,麹文泰依然固执地不肯掉转马头。
眼看又要送过一个关口,玄奘停下马车拦住了麹文泰。
“兄长请回吧。”
麹文泰只是拉住马匹,看着眼前的僧人,忽然跳下马来甩开缰绳走到玄奘面前,接着用双手拥住他。
玄奘听见麹文泰在他耳边喃喃地说道:“法师这一走,也不知何时再见。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待玄奘自天竺归来,便是再见之时。那时玄奘可以停留多些时日,好给兄长讲经。”
“三年……”麹文泰的手臂收得更紧,“我要法师在回唐之前,在高昌住上三年……”
玄奘用没有握着锡杖的那只手抚上麹文泰的背,轻轻拍了几下。
他没有犹豫,回答得十分坚定:“好。”
两人都不会想到,这一个字的承诺,便是数十年的等待和坚持。
再一次从梦中转醒,玄奘感觉梦境中的一切仿佛还是昨日那么真切。他从榻上坐起,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僧衣,从肩膀上传来一份踏实的温暖,好似那天某个人拥住他的双臂一样。
当年他从高昌带出来的,那些来自结拜兄长的馈赠,在他的漫长路途和乐善好施之下已经所剩无几,只留下两个还跟随在他身边的沙弥,还有这些显得有些陈旧的衣服。
没有麹文泰,玄奘不能如此顺利地走到那烂陀寺。
而玄奘在那烂陀寺五年的修学证明了印度第一高僧戒贤大师的慧眼如炬。五年前他破格收下了这个年轻的异国弟子,五年后玄奘的天赋和勤学让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指点的地方了。戒贤的肯定、唐人的身份、传奇的经历,让玄奘的存在在天竺变成了一个话题,而这个话题的主人却对话题本身充耳不闻。
他每天每天沉浸在他所信仰的世界里面,贪婪地吸收一切可以吸收的知识。是求取真经的信仰支撑他来到这里,现在,有人等着他学成归去,去践一个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实现的,三年的约定。
玄奘的名声终于还是传到了戒日王的耳朵里。戒日王对这个僧人很有兴趣,而且超乎寻常——尤其是在接见了玄奘本人之后。
那时玄奘已经顺利出师,刚刚漂亮地击退了一个狂妄的挑衅,人们把他拥上象背,让他们国家的圣物驮着他,绕着场子,接受所有人的欢呼和敬意。
戒日王不出意料的向玄奘提出了挽留。一样是高官厚禄,一样是荣华富贵。戒日王也许不知道,之前曾有一个国王,也对玄奘许诺过这些东西,而那个人的诚意和心思,是世界上任何不可比拟的。
不久,玄奘离开了天竺——他并没有选择便捷的海路,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原路折回。戒日王将他送出了好几十公里远,直到确定真的不能挽留这位僧侣,才悻悻而归。
玄奘的归程要比来时短上许多——他已经对西行之路驾轻就熟;他已经带上了他千里迢迢赶来天竺求取的真经,它们需要翻译;他已经离开大唐太久太久,强烈的思念让他归心似箭。
当然,还有一个约定、一个人,他让他等得急了。
如此星夜兼程,越接近高昌,他的梦境就越清晰,清晰得感觉伸手能够触碰。
玄奘坐在榻边,看着另一侧熟睡着的两个高昌弟子。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剃度为僧,并且跟着自己背井离乡,现在都已经是少年模样。不知高昌在他们心中,可还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就是这两个因为回乡而有些兴奋的孩子。一路骑着马跑在前头的他们忽然折返,把他们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落在后面的玄奘——高昌城外,商队和旅人穿行依旧,但是城门上却多了许多正在巡防的士兵,而这些士兵的穿着并不像记忆中的高昌装扮。
临了进城查验通关文书的时候,玄奘才发现,这些士兵来自自己的故乡,东土大唐。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玄奘压下心中的不安,强迫自己用冷静的声音问道:
“贫僧乃高昌人氏,离乡多时,不知城中是何变故,大唐要派兵驻扎?”
被问及问题的士兵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愣了一会才回答道:
“高昌麹氏王朝,已被大唐所灭。”
玄奘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或者是没有听清,直到那个士兵重复了三遍,他才点头致谢,转身离去。
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玄奘反复在高昌城内确认这个消息,并且勉强拼凑出大概的经过:
在玄奘离开之后不久,高昌王麹文泰踏上了去唐朝都城长安的路。他一路走来,看到的是刚刚经历战火的西北疆域,这些刚刚成为大唐疆土的地区满目疮痍,一片萧条。
回到高昌的麹文泰开始做出一些在当时和在后来看都是十分不明智的决定,这些决定按部就班,从容不迫,但是后果却是毁灭性的。高昌开始拒绝向大唐上贡,重新按照唐的制度编制机构,对大唐庇护下的西域国家用兵。
唐的皇帝李世民在收到了西域来的求救信件之后,态度出乎意料地宽容。他派出了问罪使——既然是问罪,便还当高昌是大唐的附属。然而麹文泰几乎是以一种以卵击石的心态来挑衅李世民的,不仅不予理睬,甚至变本加厉起来。这终于还是激怒了大唐天子,暴怒的李世民派出铁骑踏平了高昌。
在高昌被迫开城之后,俘虏里面并没有麹文泰。高昌的大臣们说他在开城的前一天已经病逝,病因是大唐军队临境给他带来的巨大恐惧和惊悸。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让玄奘接受的答案,但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他无法相信那个一继位便表现出了一个城郭之主最大限度文韬武略的国王,会被大军压境的消息吓死。
可是眼前的高昌城无不提醒着他,物是人非,故人已不在。
玄奘在下榻之处的书案前,枯坐了一整天,最后终于提起笔来,写下一封信。表明自己当初离唐的不法之处,态度温和,口气谦卑。
这封信的收件人正是大唐的天子李世民。玄奘想以自己在天竺积累的声望,争取一个面圣的机会。
而后他迅速收拾所有行李,踏上回唐的路途。
贞观十九年,在外漂泊了十七年的玄奘终于回到了长安。和偷偷摸摸的出境不同,玄奘归来之时极尽风光。自秦王府时期就是李世民左右手的房玄龄代表李世民出城迎接,“道俗奔迎,倾都罢市”,整个长安城万人空巷。
是夜大宴,玄奘向在座的众人讲起了在西域和天竺的游历。正讲到精彩之处,他忽然提起了设置了许久的安西都护。
玄奘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是李世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本想避而不谈的话题还是被提起了。
他知道玄奘和高昌王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对于出家人而言这简直是极大的破例。他也忽然很想知道,玄奘会不会只为一个人破例。
于是李世民巧妙地回避了话题,请玄奘还俗入仕,许的一样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他甚至还提出,要封玄奘做御弟。
玄奘不假思索地干脆回绝。对他而言,这些都太不现实——他本想从大唐天子的口中,为高昌问一个明白和公道,结果却让他失望,甚至绝望。
之后,心灰意冷的玄奘把他的全部时间花在了翻译佛经上。聪明得过分的李世民还要玄奘将西域见闻成书上呈,把他等同软禁一般困在长安,困在大慈恩寺的一方小天地中。
不过这些对于玄奘来说,都无关紧要。他本就该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事情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偏离,也的确没有。
只是他的弟子慧立有一天在整理他的书案的时候,发现了自家师傅的一叠手稿中,有几张特别不齐整。
慧立把这几张纸抽了出来,上面的字迹也是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别出头几个字——
“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
而那些晕开字迹的罪魁,分明是一道泪痕,触目惊心。
冬去春来,已是永徽初年。
大慈恩寺的僧人们都知道,他们那位受人尊敬的,德高望重的玄奘法师,有一个奇怪的习惯。
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但每一年都有一段时间,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抄写他这一年翻译出的经书。每一页经书的边角,都会署上一个小小的“祎”字。
然后他会把它们带到城外,朝着西北某个特定的方向,将它们付之一炬。
看上去,是在纪念某位已逝的故人,但谁也不敢去问到底是哪位故人,让玄奘法师如此十数年一日地刻骨铭心。
火舌卷着写满小楷的纸张,将残片吞噬殆尽。直到青烟散尽,玄奘也未有任何动作。
他想起了当时接他进城的一代名相,想起了那个总是带着好整以暇表情的皇帝。
他的思绪飘远到更远,那时他年少冲动,只知道向西去有他想要的东西。
在西边有一个笃信佛教的国王,在漫长艰辛的西行路上,及时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
可惜他们已经都不在。
回到寺庙,门口有人正询问着什么。虽然背影看上去有些落魄,但一举一动都分寸十足。
玄奘的心莫名跳得很快,步伐也越发轻盈起来。
门口的小沙弥远远看见他向这里走来,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玄奘师傅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多少艰辛,多少挂念,多少牵绊。
什么都不必再说。
“开城的时候,他们把我从另一边的城门送出去了。一路上顺利地到了曲女城,却打听到你已经离开。于是我干脆从海路到唐来。”
“俘虏到长安的高昌臣子,先皇待他们十分优渥,性命无虞,衣食无忧,请兄长宽心。”
两人隔着矮桌,桌上摆着精致的素斋。仿佛时间又倒转回了那一年的秋天,在高昌的宫城内,国王款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麹文泰接过玄奘递来的热茶,看着他身上那件看得出陈旧却显得分外整洁的僧衣,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感受到麹文泰的目光,玄奘笑道:“兄长说得没有错,西土多寒。这些僧衣穿着这么久,依然暖和。”
麹文泰慢慢从茵席上长跪起来,欺身拥住玄奘,就好像多年前分别时一样。
“三年之约,可是从今日算起?”
“三年之后,玄奘能否留兄长再住三年?”
玄奘听到麹文泰在自己耳边,十分坚定地回答:
“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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