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望

　　1937年6月上海

　　细雨绵密如丝，天空依旧清湛清朗，她伫立江畔，默默地守候，却不知在守着谁，侯着谁。她垂眸低喃，莫名懊恼，却又想不出缘何满腹心酸。兀自垂泪时，远处一个男子撑着伞，缓缓行来，她悲喜莫名，只见他优雅地伸出手……

　　窗帘“哗”一声被拉开，突入的光线让郭红绡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报馆的主编老杨抱歉地摆摆手，“不好意思，太暗了。”郭红绡睁了睁惺忪的睡眼，微微抬起身子，将眼镜戴上。老杨又说：“怎么，中午又没回去啊？”郭红绡慵懒地“嗯”了一声，“家里没人，回去了也是对着墙壁吃饭。”老杨说：“回去有床躺，总比在这里趴着硌下巴强吧。”郭红绡不置可否，笑了笑，将桌上压着的稿子翻出来，起身递给她，“稿子写好了，你看看吧。”

　　老杨接过稿子，一面粗略地看着，一面往自己的座位上走，过了会儿，他满意地说：“咱们这报馆，就属你小郭最勤快了。写稿子也是妙笔漫花啊。怎么样，还有个采访，要不也让你去试试？”

　　郭红绡问：“你说的是小徐的那个吧？”

　　老杨点点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郭红绡疲累地笑了笑，“我看还是算了，咱们好歹也是同事，没道理抢人家的工作吧。”

　　老杨说：“这样也好。”他看着她，想了想，又说：“我看这下午也没什么事，你这眼睛都有点肿了，我再给你安排工作，就显得我太不厚道了。你下午回去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再谈谈新的采访，怎么样？”

　　郭红绡捶了捶肩头，笑着说：“咱们这报馆能有老杨这样领导，也该庆幸了。”

　　老杨白了她一眼，笑骂道：“行了行了。拍马屁的少来，赶紧回去睡觉！”

　　郭红绡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准备去拿随身的挎包，又听老杨笑着说：“小郭啊，我看你挺漂亮的一个姑娘，干嘛要戴个黑框的眼镜啊。丑死了！摘掉摘掉！”

　　郭红绡回眸一笑，“我这不是近视吗，不戴眼镜，怎么活啊？”

　　老杨显然不信，“少唬人哩。上次那本册子落在书柜下头，大家都没看到，就属你头一个看到。还说近视。再说了，真要是近视，好看的眼镜多的是，你非要戴个这么丑的眼镜子？现在走出去，哪个姑娘不穿得时髦，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倒好，还非得把自己往丑里弄。我看你也是老大不小了，你打扮成这样，是个男的，都要给你吓跑了。你还是换个眼镜子来戴吧。要不，啥时候让我给你参谋参谋？”

　　郭红绡挎上挎包，淡笑了一下，“主编的心意我领了，改天有机会我自己去选一副，就不劳您大驾了。”她说着，挥了挥手，“我先回去了。”

　　郭红绡走出报馆，长出一口气，感觉这外面的空气舒爽而熨帖。大城市的繁华，与重庆相比，更多了几分浮躁与浑浊。她走在这样的世界里，时常也会想起重庆的美妙。重庆本来是军政府仿照上海的模式来发展的，意在将重庆打造成四川的“小上海”。纵然如此，重庆仍然保留了山城人的淳朴民风，粗犷硬朗中显得大度从容，又有家庭的温馨柔软。而上海却像是夜色里斑驳陆离的霓虹，闪闪烁烁，表面斑斓璀璨，暗里却是暗潮汹涌，充满了诡谲的变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浮于大上海表面的是整个大中国上流阶层糜烂生活的写照。这是一个繁华与落魄并存、阶级分化严重的城市。豪门贵族觥筹交错，升斗小民疲于奔波。

　　她越来越想念那个城市。

　　爱上一个城市，或许是因为爱上了那城市里的某一个人。

　　六年前，她在重庆险些被害。成田俊本来打算将她的“尸体”送到戚仲杰的面前，给他沉痛的警告。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一小队由梁文生带领的革命同志，截下了送她的车。那些负责运送的成田俊的手下，见事情不妙，慌忙对了供词，将仓促从她身上扒下来的衣裳送到了戚府。万幸的是，她只是腹部中了一刀，虽然流血甚多，但好在留有一口气在，梁文生等人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她救活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两处为难。梁文生承诺她会帮她把在重庆的事情瞒下去，又拿出她父亲郭怀远交代她若然觉得在日本呆不下去，便可立即回国的书信，她才安心跟着梁文生回到了上海。见到她父亲的时候，梁文生又把早准备好的说辞说给她父亲听，说她在日本出了事，逃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梁文生来找她，便同她一起回来了。她父亲似乎对她的事情也是多有体谅，又知道日本时下局势，倒也没有追问。

　　她回到上海以后，便换回原有的名字。过起了原来的生活。

　　她思及往事，不免愧悔，却说不清是对戚仲杰等人的愧悔，还是对她父亲的愧悔。她清楚地知道，重庆，是不可能再回去。

　　她心中一痛，不愿再想。

　　她离开报馆，不往家去，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路的尽头是一间废弃的仓库。没有半个人影。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仓库破破烂烂的，虽然有斑驳的光点从墙洞等地方漏进来，因为极致的沉寂，照样生出一种冷森森的感受。让一颗心都不安地狂跳起来。她按捺着站在仓库里，目光逡巡一圈，铁架子上胡乱挂着破烂的布条，歪歪斜斜躺着，还散落了几个油桶，地上也是杂乱不堪，除了有一串她刚刚留下的新脚印，再看不出其他。

　　她眯缝着眼，依旧没有动，只是小心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突然，一声异响突兀响起。

　　她循着声音，正要闪开，一个人影身手极快地横扫过来，她顾不得细看，只是本能地旋身规避。来人拳腿夹击，招招紧逼，红绡勉强应付，只守不攻。来人猝然不按常理出牌，在攻她脚部的同时，一拳直击她面门，红绡眸光一凛，反手扣住他袭来的手臂，脚下却一绊，踉跄了一下，来人出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腰。

　　红绡显然生气了，她一把推开来人扶着自己的手臂，骂道：“干什么？考察啊？”她这一骂，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憋红了脸，按着胸口，连连咳嗽。来人扶手站直身子，淡然一笑，“这不是看看你学得怎么样了嘛。”

　　红绡气上心头，抚着胸口的同时，一脚踹出去，“现在看到了，你满意了？！”

　　梁文生俯身揉了揉被她踹中的脚，嘴硬道：“反应倒是挺快的，就是身手还差点。”

　　红绡又踹一脚，“我是来接头的，不是来让你考察的！”她口里骂着，没好气地往外走，“看来，来接头就是你。滚蛋吧！”梁文生还在揉着，见她跑出去，只好蹇着步子跟上去，想着她是生气了，忙赔笑说：“红绡，你这脾气，变了不少。还是以前好。”

　　红绡气哼哼地走着，不理他，走了一大段，又按捺不住回头来问他：“说吧，这次回来，又带了什么消息。”

　　梁文生职业性地淡扫了一眼四周，道：“等回去再说吧。”又说：“老郭最近怎么样？”

　　红绡说：“能吃能睡，挺好。”

　　梁文生说：“好歹是你爸，哪能这样说的。”

　　红绡回头来瞪他，“我怎么说我爸，要你来教？”

　　梁文生赶紧认输地出手打住她，“好好好！郭小姐今天心情不好，我就不找罪受了。”又说：“我难得回来一趟，就劳烦郭小姐亲自动手搞一顿伙食吧。我躲在这里很久了，中午还没吃。”

　　红绡回头来饶富兴味地盯着他，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得自然而然，全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不禁谑笑，梁文生被她看得一脸不自在，走到她前面去，喃喃自语说：“被这样看着，准没好事。”

　　红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不禁好笑地摇摇头，“没想到平日里正儿八经的人，还会厚脸皮地向我讨饭吃。”

　　梁文生站住脚，拉下脸来，微恼，“没想到郭小姐平日里端庄淑仪，还会没好气地让人难受。”

　　红绡“哼”了一声，快步往前去。梁文生得意一笑，跟在后头，一时无话。红绡嘴上虽然不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到了菜场去给梁文生挑菜，她选了一棵大白菜，正要给钱，梁文生按住她，自己掏了钱出来给了菜钱。红绡满意地笑瞥了他一眼。

　　梁文生跟红绡回了她与父亲同住的寓所，里里外外，倒是殷勤，主动帮着她收拾、择菜。在厨房忙碌了一阵，终于弄了几样可口的小菜。红绡给他斟了杯酒，笑着说：“这下可以说了吧。这次去北平，有什么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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