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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
在那句话在钟凛的耳边响起时,他不禁怔怔睁大了双眼,男人的低语拂过他的耳边,温柔而平缓,却残酷而极度冷漠。
他流血的手指紧紧握住对方的衣襟,指尖难以控制的剧烈颤抖着。他不敢置信的仰头望向秦烈的双眸,秦烈也俯视着他。这次,他很确定了,那双赤眸中已经不再有一丝昔日的柔意和情愫,不再有一丝心疼和怜惜,这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看着深深憎恶的仇人,充满了轻蔑和冰冷。
他最爱的人,亲口在他耳边低喃着希望他死去。心如刀绞,他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来找过秦烈,恨不得从没有在对方口中听到如此残酷的话语,这样一来,他还能在余生保留一丝温暖和希望活下去,把记忆中温柔的对方深藏在心里,而今,那些温柔的幻梦却被砸碎成千片万片,变得丑陋而扎人,让他的心头血流不止。
“我……我就让你觉得那么恶心吗?我就那么不值得你喜欢吗?”他的语调深深动摇着,嘶哑的扯住对方的衣襟低头低喃道。巨大的痛苦让他的头脑都开始模糊起来,他以为自己当时在地宫中带着一身血肉模糊的伤口就够痛的,没想到内心的伤痛却远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为煎熬。他几乎支撑不下去了,努力遏制着自己的崩溃。
“是。哪怕你只是碰我,我也觉得很恶心。”秦烈冷然道,粗暴的推开他的手,赤眸森冷的盯着面前满脸苍白的青年。“刚刚你不是还说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做吗?那你就听着,我希望你在我的眼前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想再说第二次了。”
半晌,他漠然看着身前的青年低着头,神情中透露出巨大的动摇,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古怪的酸涩,但他很快就将这份情感压制了下去,皱眉转过身去推开身后的门,打算立刻结束这场无聊而讽刺的闹剧,但身后渐渐响起的干涩笑声却让他停下了脚步,不由得瞥头望向伫立在原地的钟凛。
那个人在笑。仿佛失去了控制,青年哈哈大笑着,笑声干涩而悲怆,越来越疯狂,嘶哑而悲凉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中,那瞬间几乎让秦烈错觉自己回到了千年前那个萧条灰败的战场,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凡人,而是身披青甲的张狂半神,拖着利剑哈哈大笑,伫立在尸山之顶,身下踩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尸首。
“好!有意思!有意思!玄火,千年了,千年了!你竟然亲口说希望老子去死?!好!老子算明白了!”
笑声截然而止,随即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与青年之前完全截然不同的低沉而阴郁的嗓音。秦烈微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钟凛的脸,他清晰的看见一抹锋利张狂的青芒在青年的墨色眼眸中闪现,渐渐的,将黑色的眼眸染成凛冽的苍蓝,青年死死盯着他,如同一只疯狂而悲伤的恶兽。
他很快意识到了在和自己交谈的是谁。下意识的皱紧眉关,他刚想开口,钟凛的手却猛然扯起他的衣领,把他恶狠狠按在身后的墙上,癫狂如同恶兽的青眸猛然凑近,眼眸深处燃烧着残酷的绝望。
“玄火,玄火,你真的希望我死吗?告诉我!告诉我这是撒谎!”
嘶哑而低沉的嗓音反复低喃着,疯狂到有些歇斯底里。看着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最为熟悉不过的眼神,一股越来越露骨的憎恶抓住了秦烈的心脏,他皱紧眉关,用力推开压向他身体的青年,力气用得太大,青年一个踉跄,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廊柱上,他厌恶的死死盯着那个倚在廊柱边惨笑的人,就连刚刚被对方触碰过的地方也觉得无比肮脏。
“冥鸿,你本来就早该在不周山下死去,既然你向来为你的自尊和力量而骄傲,为什么,你没有怀抱着自傲的尊严乖乖去死?看看你现在,局缩在人类的皮囊里苟活,连蝼蚁都不如!”
几乎难以控制,他的唇角微微绷紧,无数冰冷而锋利的言词自然而然流泻而出,他想找回自己的自制力,但他的内心被仇恨和轻蔑侵蚀一空,就连看着面前的人,他也觉得憎恶得头晕目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年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燃烧着青芒的眼眸怔怔望着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仿佛内心在经历剧烈的斗争,他的眼眸缓缓转向秦烈,随即露出一抹绝望而疯狂的笑意,嘶哑的低声道:“即便你再对我无情,可是我,我还是一直对你……”
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秦烈,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没有抓到任何想要抓住的事物,就颓然跌落了下去。秦烈眼睁睁看着青年的躯体猛烈的摇晃了几下,在那瞬间,他几乎想冲过去扶住他,但青年却踉跄后退了半步,猛烈的干咳起来,一股古怪的青芒从他的身上蹿起,如同劫火般汹涌在青年的身躯上燃烧起来,青年因为疼痛而发出困兽般的呻吟声,猛然跪倒在地上……
这一切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他震惊的看着钟凛痛苦的皱紧眉关,咳出鲜红的血液,那些殷红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在黑夜里刺目得吓人。只片刻,那股青芒骤然一亮,随即转瞬退去,青年的身躯沉重的砸在面前的行廊上,因为疼痛而剧烈颤抖着,然后彻底失去了神志。
※※※
“没办法,看来这小子的身体差不多到极限了呢。”
信手在床畔的铜盆中拧干沾满鲜血的白绢,戴着鬼面的男人摇头低声道,轻轻擦拭着榻上青年绽开的伤口,叹了口气。
青年已经三天没有睁开过眼睛,无论是呼唤还是触碰,都没有了任何反应。仿佛身体在排斥着什么东西,青年的皮肤泛着惨白,在昏迷中不断淌着冷汗,早已愈合的伤口一次次暴开绽裂,就连最好的金创药和包扎都没有任何作用,没过多长时间,就衰弱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我那时就说了,烛龙老儿,这是早晚的事。半神的神魄寄托在人类的皮囊里,根本不是一路的事物,自然而然会产生排斥。”鬼面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捣着手上的药臼,眼神投向倚在榻边皱紧眉关的梁征。“人类的皮囊柔弱,神魄的力量却强大,迟早有一天,越来越强大的神魄会让凡人的皮囊再也承受不住,就像庞大的巨木根须会自然而然撑开自己本来赖于生长的花盆,终究逃不过玉石俱焚的命运。”
“我知道,这是注定之事。”
梁征拧眉叹息道,手指抚过钟凛汗湿的额头,俯视着昏迷的青年。“我一直在寻觅解决之道,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神魄的力量成长得有些异常,想必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自然。”鬼面人颔首道,小心翼翼把臼里的药草倒出来,缓缓加水研成糊状,招呼身边忐忑不安的几个侍仆去烧些热水。“即使这小子就只在凡世平静生活,也同样活不了多长时间,神魄飞速发展的力量很快会让身体无法负担…话说回来,只不过一缕柔弱的神魄,还能挺着多活二十年,也真算是强韧了,你不如就顺其自然……”
“我要让他活下来。”梁征沉声打断他道,金眸缓缓昏暗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他活下来,至于你,给我尽最大能力,否则我会宰了你和他陪葬。”
“烛龙老儿你真是好不讲道理。”那鬼面人笑道,搔了搔头发。“依我看,他本来还能多少撑个几年,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神魄的力量突然增长了起来,给身体带来很大的压力,难办得很。这小子,要是他自己也不想活了,那怎么样也救不回来的。”
“我当时就该杀了那条赤龙。”梁征的眉关烦躁的微微锁紧,金眸中透出一丝威势森冷的杀机。“如果那时杀了他,就不必如此横生枝节。”
“这就是我那时候舍命都要拉住你的原因,哪怕再恼怒,我也劝你姑且忍耐,千万别当这个恶人。”鬼面人尖笑道,眼中透露出一丝狡猾。“若是你真杀了那赤龙,冥鸿郎君还对那赤龙有情意的话,恐怕会恨上你呐,到时候你反倒被他憎恨,那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那条赤龙在他心里就那么重要?荒谬!”梁征猛然站起身来,拂袖狠狠皱紧眉关,周身骤然浮出的可怖而庞大的威势几乎让整个房间的侍仆都心惊胆寒,颤栗不止。
“哎哟,烛龙老儿你就是太凶太爱吓人了,所以这小子才一直怕你没法喜欢你嘛。”鬼面人的手微微一抖,随即赶紧油滑的笑着劝慰道。“我想,这小子碰到了这一出,今后说不定就真的死心了,以后你想怎样,那就是你的事了。”
梁征低哼了一声,打量着昏迷中额头微微渗出冷汗的青年,指尖悄然蹿出一抹如同萤火般的金色流光,他轻轻把手指压在青年的额间,那抹流光缓缓融入青年的体内,在那瞬间,紧闭双眼的青年的神色变得平静了几分,因为无意识疼痛而紧绷着的唇角也渐渐松弛下来。
“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啦。”鬼面人目见此景,有些讪讪的说。“反正什么都是你自己做的,我就调了些滋补的药草,反正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力量让他苟延残喘,你就别抓着我不放了呗?让我回药庐去熬药行不?”
“等他醒了,就需要你了。”梁征低沉的说道,握起青年的手腕,在腕间缓缓落下一吻。青年没有几分血色的手腕上,赫然浮现出一条如同翩然游龙般的黑色印记,如同用烙铁烙下的烧焦印痕,其中隐隐流动着暗红如血的光芒,深深烙入皮肤深处。
那缕本该千年前就消散的神魄能活下去,寄胎在人类体内,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悲剧。脆弱的人类躯体根本容纳不了越发强大的神魄,而神魄的力量越发增强,也越发会给自己寄身的躯体造成巨大的负担,在身体承受不了这种负担死亡后,神魄失去了赖以衍生的土壤,同样也会不久消散。如果放着不管,青年的身体和魂魄迟早会玉石俱焚。
那抹漆黑的烙印,唤为定魂印,生生将与身体排斥的神魄强行封在体内,使其凝聚不散,即便已经死亡,只要封印一天不解,魂魄就一天无法离开体内。这本是极为强横残忍的封印咒法,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强行留住了这个人的生命,靠着他亲手种下的定魂印将神魄封在体内,又定期往体内透入力量护住心脉,面前这个人现在只能靠这种方法活下去。
今后,没有他的力量协助,脆弱的凡人躯体根本受不了渐渐苏醒的神魄带来的负担。如同成长的树木永远无法离开土壤的滋养,梁征知道,这烙印一落,就等于永远把这个人拴在了自己身边。
他所拥有的力量绵延千万年,本就足够强横庞大,定期往青年体内透入的力量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让他感到困惑的另有其事。
他从来孤高倨傲,力量远远凌驾天界众神之上,又被深封在章尾山中足足千万年,漫长的孤寂生命中从来未曾爱过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好好珍惜一个人。他看着冥鸿,就如同看着在天空骄傲翱翔的自由飞鸟,迫切想把他锁在笼中强行留在身边,又矛盾的很想注视着他自由傲然的姿态,不愿折断他的羽翼。
这些复杂的感情时常让他很惶惑。他一直以为重视一个人自然而然就会想强行得到占有那个人,可后来又慢慢觉得不是这样。这样焦灼难安的感情比章尾山那些加诸上古封印的冰冷镣铐更叫他困惑难受,但唯一一点明确的,他很想珍视那个人,把那个人好好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同样也希望被对方依赖。
他倚上榻畔,皱眉示意房内的其他人退下,那鬼面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收拾起东西迅速离开了房内,房内的侍从们不安的跟在他身后离开,小心翼翼关好房门。房内缓缓寂静一片,梁征俯视着昏迷的钟凛,青年苍白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他轻轻抚着青年汗湿的黑发,指尖触摸到的皮肤灼热得烫人。他知道,那缕神魄在苏醒了。
魂魄的神识醒转,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未必是件好事。神魄带着的黑暗记忆和巨大的伤痛太过沉重,远远不是年轻的凡人能够承受的。发现青年的双唇微微启开,他俯首抚摩着青年的头发,青年双眼紧闭,身体不断战栗,他知道,对方恐怕正在经历一个可怖如同黑色深渊的恶梦。深深凝视着对方,他凑近青年的耳畔,轻轻低喃出一句短暂的低语。
“你梦见什么了?”
“尸体……尸体……好多血……”青年的冷汗缓缓从额上滑下,眼眸疲惫而虚弱的睁开一线,眸中闪烁着模糊的青色光芒。“到处都是死人……大家都死了,没有人活下来,连我也……”
“不。”梁征低沉而坚定的打断了他的话,把青年揽入怀中,感觉到那缕渐渐复苏的神魄正灼热的在青年的身躯中跳动。“……你没有死,你还在这里。”
“不、不对,我应该也和那些人一样,我已经……”青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无意识的把头深深埋进男人怀里,剧烈颤抖的语调甚至像是迷途的无助困兽在哀鸣。
“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不要怕。”梁征轻抚着青年的头发,把青年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青年起初一直痛苦的低声呜咽着,最后缓缓因为对方的体温而放松下来,仿佛像找到了一个让自己镇定的庇护所一般紧紧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努力大睁着无神的眼睛。
“你睡吧,睡着的话身体才会好起来。”梁征抚着青年的头,金眸凝视着怀中人,低声道。
“我……我不要再睡了。梦……很可怕,我不……”青年无意识的摇着头,被膨胀的神魄压迫着的躯体仿佛已经失去了清晰的知觉,只有下意识的反应和回答,眼神一片涣散。
“睡吧,我会在梦里保护你。”
一句低沉而近乎像是催眠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青年怔了怔,还想支撑着努力支起眼皮,但濒临崩溃的疲劳很快就抓住了他,他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襟,在对方的怀中陷入了又黑又沉的睡眠中。
一边轻轻拍着熟睡的钟凛的背,梁征的视线投向榻边的红烛,想起那夜自己匆匆赶回府内时所见到的秦烈的表情,不由得轻蔑的低哼一声,金眸中透出一丝可怖的森冷。那条赤龙明明强烈动摇着,却又要故作冷漠的姿态实在让人怜悯,十足一条可怜的丧家之犬。
如果不是为了冥鸿,他早就杀了那条赤龙。不过现在,他没有闲暇去管那可怜的丧家犬,还有更需要他去关心的事物。
缓缓移回视线,他凝视着怀中人苍白的睡颜,微微皱起眉关。现在他唯一想知道的是,他所追寻千年的这个人的梦境究竟是何景象,那个人的灵魂中,究竟深深刻着多少巨大的伤痛。垂下眼帘,他的手指触上青年的额头,指端缓缓泛起一道金芒,慢慢的,将自己的一缕神识谨慎探入了青年的梦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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