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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1章
半夜惊醒已是常事,李世民眼中全是狠戾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帷帐,然而即使握成了拳,手依然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一剑刺进了大哥的心,分毫不差。每每困扰着他入他梦里的,反而不是铺天漫地的鲜血和杀戮,只不过是大哥倒下去时那略带些悲伤的欣慰眼神,好像在说“我家二郎长大了呀。”
李世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双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终于被额头的一阵清凉惊醒了心神。
长孙无垢拿着惯用的绢巾动作轻柔地擦着,嘴角始终噙着浅淡的笑意。
李世民没动,视线一遍遍逡巡在眼前的女人身上。
她手腕上的玉是母亲送的,自二人认识起就一直带着,浅黄色的纱衣是之前同去赏春的时候自己一时轻狂得意随手披在她身上的。
这人不知怎么,念旧到固执。
就说前几日,看到一双西域新呈上来的鞋子,实在新巧可爱,便直接给了她,她倒是口称谢恩,结果就是不换上,不就是因为一直以来穿的鞋子是承乾那孩子给她的生辰礼物吗。
想到这一层,向来冷静的帝王有些沉声地开口了,“你明天把新鞋换上。”
正在替他擦汗的长孙无垢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愣了一会儿,笑着应了。然后又走出锦帐,拿了温水给李世民喝。
李世民就着她的手喝着水,忽然轻轻渺渺地说,“你把《棠棣》念给我听听可好?”
长孙无垢看了他一眼,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默默拿开杯子,靠在李世民身上,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始诵读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她的手曾经是有些茧子的,都是源于少时流离,自从嫁入了李府,手就渐渐变得温软,然而此时搭在李世民手上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莫名有种硬朗坚强的样子。
一首《无衣》念下来,李世民眼中已只剩下满满的钦服之意,“不愧是我家皇后。”
长孙无垢笑容中带着矜持的傲意,但下一时就变成了沉凝冷静,“陛下,国中人心不稳,西域虎狼环饲。从此以后,前路难以行进,后路早已斩断。”她顿了顿,忽然将下巴搭在李世民的肩上,放轻了声音说,“其实我家陛下,正是因为这些事情压了满身,才会怀疑起自己吧。”
她低头笑笑,把头埋在李世民的肩窝,“陛下,你的眼睛要看着万里山河天下苍生,所以很难看清自身,但是没关系,我的眼睛只用看着你就行了,我会一直一直看着你,只看着你。”
李世民只觉得又香又软的气息传到鼻官中,让他不觉有些醺然。
他们相遇的时候,是洛阳牡丹开得正好的时节。长孙无垢开门出来迎接他和长孙无忌,直直迎上来的目光不羞涩不胆怯。
趁着长孙无垢在远处修剪牡丹花枝,长孙无忌很是得意地谈起这个妹妹,“观音婢气度非常见识不浅,我与她谈话,总是能拓展出很多新想法。虽然生就娇柔皮相,却是丈夫胸襟。可惜偏是女子,否则定可与我一起助世民你一臂之力。唉……”叹息声来落下,只见长孙无垢拿着新剪下的一枝牡丹走了过来,托起水红色的裙摆在一边的石凳坐下,颇有些不卑不亢的神色,“哥哥你这话就错了,世分阴阳,物分牝牡,人分男女,我既生来就是女子,那就做天下最出色的女人,巾帼何必羡须眉。”
长孙无忌哈哈笑起来,就要向妹妹告饶,李世民却接过长孙无垢手中的牡丹,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不独芳姿艳质,更有刚心劲骨。”
长孙无垢一看有知音,毕竟是小姑娘,马上就拍起手笑开了,“你也这么看牡丹?世人总觉牡丹俗艳,我却觉得她实在清贵。牡丹一笑即倾国,杀尽千姿百媛降。她哪里是富贵花,明明是至尊花。”
李世民低头笑笑,忽而抬眼,满是赞许激赏神色,“我指的不仅是花,还有人。”
眼前爽利的女子终于露出些娇柔的羞意,虽是浅红着脸颊,却仍然落落大方地回他,“多谢李公子。”
他想,当年那个微露锋芒的小姑娘,现在明显柔软多了,但是可更有办法了呢,总能够达成自己的意志。好像你本以为她是无害温柔的水,靠近了才知道,原来是根本不容拒绝的烈焰。
李世民把长孙无垢从自己的肩头拉开,看着由于眼前这女子当了母亲之后日益柔美的轮廓,突然傻乎乎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头埋在长孙无垢的胸前,很有些霸道地圈住她的腰,闷闷地叫着,“观音婢。”
长孙无垢看着这个威严无匹的帝王在她面前流露出的难得一见的傻气,顺势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心里软成一团,回道,“我在,二郎。”
李世民一定不知道,真正傻气的是长孙无垢才对,谁会傻到被那么一句称赞的话套住了一辈子,偏偏她就是。
看了很多次,依然觉得他在马上的姿势英俊挺拔。
看了很多次,依然觉得他逗着孩子们玩儿的样子慈爱温柔。
看了很多次,依然觉得他百万军中指挥若定的气势潇洒无匹。
看了很多次很多次,身边这个男人,总是最熟悉又最新鲜的。他给她最深长的情谊,又给她最多变的色彩。
李世民又闷着叫了一声,“观音婢。”
长孙无垢用下巴温柔蹭了蹭他的发,依然回道,“二郎。”
说完,两个人都出声笑了起来。
这对新登基没多久的帝后,简直就像十年前的洛阳小儿女。
盛世牡丹容华,当配鲜衣怒马。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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