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词

　　雪已经停了，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他换了一个坐姿，不小心牵动了左肩上的伤口，皮肉的撕扯令他嵫起了牙，摸摸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因为伤口被冰冻住了，天是那么的冷。他四处张望，锐利的眸在黑暗中闪着奇异的光，像野兽的眼睛，受伤的野兽。四周很静，很静很静，没有一丝人气。他打量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树上，仍旧张望了。他还不想死，只要熬过这一夜，别让他们找到他，他就一定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只要熬过去。
　　其实活着也就这么一回事，特别是在道上混的，只要不怕死，总混得出名堂。他是不死心的，八年，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出道，拜大哥，拼杀，然后自己做大哥，被人追杀，前前后后也不过八年，这次他明白了，道上没兄弟，什么都是假的，一切只能靠自己，再也不相信别人了。
　　他的呼吸慢慢的沉重起来，呼出的气变冷，而吸进来的永远那么冰凉。他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打火机，打亮，看了看四周，没有动静，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的。当他把四周看清楚，才发现这是一个坟场，是死人呆的地方。他轻轻地笑，死人？再过那么一会儿，兴许自己就是个死人了。雪水慢慢地渗透了他的衣裤，隐隐约约有一种冰凉的刺激，他站不起来，没力气。他靠着的是一棵大树，很大的树，光秃秃的枝杆张牙舞爪地指着天，也不见得是天，左右不过是一片黑暗罢了。
　　打火机暗了，暗了许久，忽得又亮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这地方……这地方好象是来过的。啊，想起来了，他小时侯好象住在这附近。不，不是小时候，也许更大些，也许……想不起来了，他摇了摇头。但肯定是来过的，只是隔了很久不记得了。
　　雪停了，风也不大，但越来越冷了，空气稀薄而冰冷，呼吸也变的困难。他的身子慢慢的往下斜，他累了，累坏了，想睡。闭上眼睛就能睡了，但他迟疑着，能睡吗？恍惚间他忽然一惊，直觉地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顿时睡意全无，迅速无声地隐藏在树后，握紧了手中的刀。
　　确实有人，虽然那脚步极轻极柔。待那身影靠近，他窜起，制住那人，手起，肩上伤此时已麻痹了。刀没落下，他们跌落在了雪地上。因为他太用力了，没有掌握好，也因为他没料到会是个女人。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有些失分寸的。
　　他缓缓站了起来，打开了打火机。
　　是个女孩，长长的头发，冰天雪地里，穿一条薄薄的裙子。她说：“是你。”忽然，他糊涂了，我是谁？女孩慢慢地把头发整理好，露出一张纯净的脸。“是我。”她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杂质。
　　过了许久，他扑地一声跪在了雪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笑了笑，“所以我就跑了出来，你知道，现在要来这里并不容易，他们拦着我，关着我，可我还是来了。”然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着他回忆。有过了许久，也许并不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他说：“是我。”他想起来了。
　　那时他们都不大，他十八，或者十九，而她只有十六岁。每年这棵樱树开花的时候，他们是必定要来的。她会拉他来。她喜欢许愿，一向喜欢，无论遇到什么都要许，就是对着一棵草，一块石头，她也可以许上许许多多的愿望，却从不对他说。这棵树开的花很多，在花谢的季节，美得令人咋舌。也就是在那个季节，他们相爱了。
　　天，这件事那么久了，久得他都已经忘了，忘了有过这么一个女孩，这么一棵树，这么一个故事，或者他忘了他曾经是谁。
　　女孩依旧笑意盈盈，她笑得自信而执著，似乎她笃定他是记得的，是忘不了的，也许每个女孩对于自己的爱情都是充满自信的。他靠坐在树边，不言语。天地一下子又安静了，静得令人心悸。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真的不知道。这个女孩他曾经爱过。不，也许只是喜欢过……也许爱过，她的名字是……
　　“还记得那首诗吗？”女孩在黑暗中问，“我最喜欢的《祈祷词》。”
　　他不言语，只是在刹那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的感觉，心情温温柔柔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绝对的好/我也知道它有伤痛有离别/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上主啊，请俯听我的祈祷/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一段无暇的回忆/一份洁白的恋情……”
　　“一个美丽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接口，“好让他能在沉沉的黑夜将我想起/在驰骋的岁月中/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故事。”
　　他久久地回味，曾经的种种，一下子浮现。初次相见，她只有十四岁，但那时似乎已经在恋着了。相处的时间不多，总是快乐又平静，但又浸着一种忧伤。她太善良，总是心怀希望，快乐地注视着他，每每他阴郁时，她就微笑，然而笑着笑着就落泪。他总是拥着她。他天生就是绝望的，谁也不能改变他，即使温柔善良如她。还有许多快乐的事，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他执意要往□□上走，就在这树下，她说：“你去，我不拦你。但我等你，八年，八年后我们再在这里，你要告诉我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于是分道扬镳，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搏杀着，冲刺着，在血水中打滚，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什么都淡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杀人或者被杀。而她依旧纯洁美丽。天上人间！
　　八年的事慢慢地过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大块铅系着，被一直往下拖，往下拖，拖到了底，然而此刻他该说些什么呢？想要的？想要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而他甚至忘了他们曾经相爱过。八年的约定，这次的见面，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如果他们晚一天动手，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如果那样……也许更好。
　　他渐渐地觉得坐立难安，心慌。
　　女孩走了过去，握他的手，冰凉，不知谁比谁的更凉，“其实，每次我许的愿，你都知道。”他回过神，“我……我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她顿了顿，“我总想着：当你看到樱花，就会想起我们曾经相爱的故事。”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飘了，纷飞的雪花如花瓣般落下，轻盈淡雅，带着一丝幽香。而吸入的空气则如针一般刺痛着他。他冻坏了，不停的咳嗽，最后咳出一口血来，喉咙腥甜腥甜的。他闭上眼睛，现在连半夜都还没到，这一夜怕是熬不过去了。
　　“你回去，天太冷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答案，你还记得吗？”
　　眼皮很重了，他闭上了双眼，就再也舍不得张开了。“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抱住了他，静静得听他的心跳，“你喜欢樱花吗？”“恩？”他闭着眼，意识有些模糊了，“你有多久没有看到樱花了？”他张开了眼，八年，樱花，鲜血，鲜血，樱花！有多久没见了？八年？还是每天都记着，都放在了最里面，那个无论什么都触及不到的地方？他究竟是忘了，还是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被锁住了？
　　“如果你再看到樱花，会记得我们曾经相爱过吗？会吗？”
　　“……会……也许……我想睡，我太累了。”他闭上眼，也许永远都张不开了，也许是永远都不想张开了，这世界，这日子，这人生，该如何进行呢？他已经走得太远，回不去了……
　　睡着的感觉很好，很温暖，有可以奢望的一切，平静的生活，盛开的樱花，风中微笑的她，还有那个告别了很久的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不用醒了，这样就好了。
　　…… ……
　　…… ……
　　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已经醒了，是醒了，只是不原意睁开眼睛。阳光很温暖，似乎是一缕一缕地射过来的，雪地也很温柔，并且不冷，等一下，这不是雪地，这是……他张开眼，明白了为什么阳光是一缕一缕地射过来的，他在……监狱的病房里，天窗外，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
　　看护在一旁为他量体温，见他醒了，忙跑出去叫医师。
　　他似乎已经昏迷了好久好久了，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有一个女孩，她同我在一起的，她在哪里？”他问。
　　然而那些审问他的警员呆呆地看着他，“胡说什么呢？病糊涂了，哪来的女孩？”随后私语道：“说来也真奇怪，那树怎么冬天就开花了呢，开得比春天还好哪，要不谁会去那儿，谁又会发现这小子。要不是那棵树，这小子准没命了！”
　　刹那间他明白了什么，但理不清，怎样都理不清，那夜漫天飞舞的究竟是雪还是花？
　　他没有被判很久，很多案子，没有证据，过了四年，他出来了，那一年，他也不过29岁。29岁的他去了那块坟地，在樱树的旁边找到了她，十六岁的她。就在樱树的旁边，那晚他紧紧依偎的地方，立着一块碑，这块碑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在十六岁的最后一天，意外身亡。临死前只有一声叹息，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要在樱树底下，好让他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故事。”
　　这个女孩名叫樱。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