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尘埃

　　1

　　戚少商一直都认为自己挺伟大。

　　首先，他有个爹，是这边疆最大的元帅，虽然他娘说在京城的皇帝不仅是他爹的亲哥还是他爹的上头，比他爹还大得多，但京城这么远，也管不着他——于是戚少商果断的把皇帝给遗忘到了很远的角落去。

　　其次，他很聪明，边关这么多将领啥的家属都带着，没有一个人的儿子能够比他还聪明，他写字好看书快又讲义气现在又开始学武功了，以后肯定是个比他爹还出色的元帅！至于他那打小就没见过面的亲哥，一直在京城被皇帝管着，要不是他娘一直念叨他爹偶尔提提，戚少商对他还真没什么印象。

　　所以戚少商哼哼唧唧的天天走鸡斗狗，三寸丁的身材学着他爹踱方步，一晃一晃的屁股蛋儿后面还跟着一群差不离的小屁孩，跟鸭子出巡似地，小小年纪就学着拈香拜把子还牛气哄哄的弄了个连云寨的小型武装组织，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走到哪里——就让人嫌弃到哪里。

　　这天，戚少商刚起来没多久，穆鸠平——他爹手下穆将军的儿子，跟他一起长大的交情，就咋咋呼呼的来找他，说是又来了一群新来充军的犯人，问他去凑热闹不。

　　戚少商没什么兴趣。

　　每年都要来上几批这样子的人，说是来充军，但那些男子汉一点都不大丈夫，磨磨唧唧的叫人看着就烦，就是差不多的小孩子，也都恹恹的一点都不好玩。

　　以戚少商这个大当家马首是瞻的穆鸠平就不提了。

　　结果他们上街的时候，还是遇到了那群新来充军的人。

　　人来人往热闹得很的街上，充军拉来的那些人的队伍还挺长，拉拉杂杂的，手上脚上都带着铐子铁链，走一步就响一下，毫无意外的拥有被充军的人特有的狼狈不堪萎靡不振，周围的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没什么人特意去注意或是指指点点——诚如戚少商他自己感觉的，每年都来，看都要看腻了，真是无聊。

　　戚少商也就草草了扫了下，就打算带着自己小弟继续他们伟大的事业——但就这一眼，他移不开眼睛了。

　　那队伍最后头落这两个人。

　　头发都是卷卷的——在这边关，怎样的人没见过，卷头发还也没什么值得稀罕的，只是这两个人中小个子的那个，不知道跟那个子比较高的妇人说着什么，拉着她走路，眼睛亮亮的。

　　这让戚少商来了兴趣。

　　小个子看起来干干巴巴，穿的也很简单，跟其他人是一样的狼狈，却没有那些人的萎靡——他的背挺得很直，微微笑着跟他拉着的妇人说着什么，那妇人脸上糊了不少泥土，应该是他娘，呆呆傻傻的样子，也就这个小个子一直照顾着她，才缀到了最后头。

　　“喂，你叫什么？”

　　戚少商颠颠的凑到那小个子跟前去问。

　　小个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人自顾自走着。

　　“你不说我就打你哦！”戚少商挥着肉肉的拳头威胁——因为他跑到这小个子身边，他身后的那些跟屁虫也就跟过来了，所以他被无视的这场景都被手下们看在眼里，这让一直顺风顺水眼高于顶的戚大当家觉得有些没面子。

　　“……”

　　小孩斜了戚少商一眼。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但眼里的不屑是戚少商以及他身后的诸位都能够清楚看见的，虽然这时候这些屁孩们都还不知道这个眼神的含义，不过也不妨碍他们觉得这眼神叫人不舒服。

　　“惜朝，我乖，不打我。”

　　在这群小武装分子开口前，那被拉着的妇人突然软软的说了话，一脸委屈的样子，带着小女孩一样的语气，躲到了小个子身后，也没想到她跟小个子差了一截，怎么遮都遮不住她整个人。

　　“恩，他们不打你，娘，别怕，没事。”在那妇人说这话之后，小个子用死光冷冷的瞪了戚少商一眼，转身对着他娘，整个人的线条都柔软了下来，踮着脚尖安抚的拍拍弯下腰的妇人的头，说的话也是软软的，再不理戚少商他们，带着他娘快走几步赶上队伍，连回个头都不愿意。

　　还留在愿意的戚少商觉得，这个小个子的声音，倒是比那妇人好听得多。

　　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人，还带了一个傻了的娘——穆鸠平倒是还想上去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好讨回自家大当家被无视的公道，结果被戚少商给制止了。

　　戚大当家摸了摸离长出胡子至少还有十年的肥肥双下巴——当然这个动作是学他爹的，既然他现在还没胡子可摸，那就只能摸下巴了。

　　他很认真的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个小个子，叫惜朝？

　　这名字真好听。

　　2

　　顾惜朝很熟练的把书房里的书都分门别类的放好。

　　自从顾大宰相犯事，他们被充军到这边关苦寒之地后，他就被分配来边关军营里头的学堂，当这学堂夫子的小书童。

　　虽说跟以前的锦衣玉食比不得，但也是吃饱穿暖没什么大问题，还能有夫子给他开小灶，顾惜朝过得倒比其他人好得多，况且他刚来的时候又只有一丁点大，谁都不指望他能够做什么，也就挂个名，就被瞧着他可怜的将领分到这轻松的差使来了。

　　学堂离他娘在的劳役营有些远，不过，放心不下的顾惜朝还是每晚都要溜过去看看他娘，再偷偷摸回来。

　　由于某人的关系，他倒是能够在这学堂里头住下，别的不说，至少清净得多。

　　来边关好几年了，他娘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让他照顾好自己，或是给他绣个香包纳双鞋，不好的时候没见到他就要哭上一整天，托人请大夫来看，都说是惊吓过度所致，会不会好起来也不好说，一天两天，一年两童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不好的都有可能。

　　等着日头将将落下去，顾惜朝捂着厨房大娘塞给他的白面馒头，就往边上的劳役营走去，才几步，就遇到了戚少商。

　　这就是那个某人。

　　自从第一次见面碰壁，第二天在学堂遇到顾惜朝之后，这人就开始缠着他，顾惜朝来这边关多久就被他缠上了多久，雷打不动，搞得现在除了他自个的娘，就是跟这戚少商最熟——当然戚少商也是一样，再加上戚少商的身份，倒也没人敢借着什么由头来欺压他。

　　即使这里是军营，即使顾惜朝长得很好。

　　“惜朝，上次你说想要的书我给你拿来了。”借着火光，看到不紧不慢走过来的顾惜朝，戚少商就颠颠的凑上去献宝。

　　尽管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矮胖矮胖的肉团，个子也因为习武的关系拉长了好大一截，已经能够看出少年的意气风大，也跟着他爹开始学着军中事务，但他还是几年如一日的喜欢颠颠的凑到顾惜朝的跟前。

　　“恩。”顾惜朝随意的点点头，把书拿过来翻了下，就放到自己随身的小布包里。

　　戚少商低头，身边同样在成长中的少年，头顶毛茸茸的卷发——这让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

　　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他就觉得，顾惜朝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像他们这群人一样，那么的粗糙，不适合像他们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还是适合被轻拿轻放，边关的夏天燥热得很，戚少商能够看到顾惜朝挽起的袖口，那伶仃的腕骨。

　　让他整个人都为之柔软。

　　这种感觉，很危险，但戚少商却近乎沉溺的不想改变——他喜欢这样的危险。

　　“你下午又去练武场了？一身臭汗。”

　　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戚少商异样的顾惜朝凑近闻了闻，又退了几步，皱皱鼻子看着比他高上半个头的人，有些嫌弃的说。

　　“我要好好习武，才能保护你嘛！”戚少商干笑两声，挠挠头说：“然后怕你等太久，就直接过来了。”

　　哼了一声，顾惜朝对这类话已经免疫到能够左耳进右耳出的地步——至于等人，难道每次不都是戚少商等他？他还得去看他娘，才没时间等人。

　　对顾惜朝的别扭已经习惯了的戚少商不以为意。

　　他继续兴致勃勃的跟顾惜朝说着话，不多时就走到了劳役营。

　　很喜欢顾惜朝却一点都不喜欢其他顾家人的戚少商终于鼓足了勇气叫住随意的跟他摆摆手就要到营地里头去的顾惜朝——

　　“惜朝，明天你能不能到后山那里一下——我，我有事跟你说。”

　　“随便。”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看了戚少商一眼——大元帅的公子，将门虎子的戚少商的生辰已经筹办了这些天了，本来还以为这人嘴巴闭得紧紧的居然都不跟他说，没想到最后还是憋不住。

　　他自己写的那卷兵书，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拿出来当贺礼了。

　　顾惜朝站在营地门口，望着因为他答应了而乐得一蹦三尺高的戚少商走远。

　　只有在转身的时候，偷偷泄露了一丝笑意。

　　3

　　落日如血尸如蝗——

　　太大意了。

　　戚少商挥着已经麻了的手，手上已然有不少卷刃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将敌人给砍倒在地——他已经忘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砍了多少头，挥了多少刀，唯一记得的，只有不停的动作。

　　不是敌死，就是他亡！

　　几年前，他的父亲，定国元帅死在了战场上，然后，戚少商就被赶鸭子上架的接替了这个大元帅。

　　昔日的三寸丁，翩翩少年，已经成为了这边关出色的守护者，令人闻风丧胆——只是，关外那贼心不死的外族总是不死心，一次又一次的来侵扰着。

　　这次，戚少商本来是带着些新兵来拉练，叫他们试试战场，结果却被敌军给围住了——敌军人虽然没他们多，但戚少商带出来在这些都只是新兵蛋蛋，乍一看到这样的场面跑都来不及，就是有老将帮着维系，敌军一冲过来，队形都给冲散了。

　　这时候，除了杀，没有其他。

　　在看到那道不详的白光向他挥来的时候，戚少商已经来不及反应，他的长刀还砍在前面的敌人身上，又一刀从侧后袭来，等他觉察到的时候，已然太迟——

　　他突然想起，那个少年，明亮的双眼，毛茸茸的头顶，伶仃的腕骨。

　　那一天，他们的后山之约，没有成行——戚少商被他娘拘在府里，而在那天，顾大宰相收到了圣旨，却是为他平反，叫他即日上京起复。

　　于是，他连顾惜朝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之后，他终于成了必须镇守边关，没有圣旨便不得上京的元帅，顾惜朝是宰相的儿子，在京城风生水起，除非意外否则根本不会再靠近边关一步的探花郎。

　　却还是想着，总有一天，能够重逢。

　　而现在，真的，就要再也不见——

　　“戚少商！”

　　清凌凌的声音划破战场的喧腾厮杀，骤然响起。

　　戚少商猛的睁开眼，本来以为就要落到身上的刀不知什么时候被长箭射得一偏，然后他朝思暮想的眼睛，朝思暮想的头发，朝思暮想的腕骨——朝思暮想的已经长成的青年骑在马背上，逆着光，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一袭青衫，手持弓弩，横眉竖目。

　　即使隔了那么远，他依然看得那么清楚。

　　顾、惜、朝！

　　“要死等胜了之后再死！这一幅样子！做给谁看——！”

　　顾惜朝喊着话，挥了马鞭就直接冲了上来。

　　也是这时候，戚少商才注意到，原来出现的，还不止一个顾惜朝——他直接拉了大军前来，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动守在变成的将领，但现在这有力的援军，让本来胶着呈现败局的战场顿时一边倒。

　　就连戚少商，都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还来不及等顾惜朝冲上来，深深的望了人一眼就随手抓了一把刀又冲去杀敌。

　　“……”

　　顾惜朝穿着一袭青衫，身上也没什么伤口，坐在军营大帐里看军医给戚少商上药。

　　军医上完药就走了，只剩下戚少商跟顾惜朝两个人。

　　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时间跟距离造成的些许陌生感还没有过去。

　　虽然这次顾惜朝是实打实的救了戚少商一命，但那是在战场上，现在只有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又有些尴尬。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终于开窍的戚少商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他哥给他传的——顾惜朝被公主一眼相中，就要当上驸马的消息。

　　也正是因为这消息，戚少商才天天拉了人去外头操练，找事情给自己做，好不再想着这件事。

　　现在顾惜朝就坐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说上一声恭喜。

　　顾惜朝啧了一声。

　　显然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戚少商一直盯着他旁边的杯子，难免有些不爽快。

　　对别人的不爽快他可能会隐忍，但是对戚少商的话，他从来都是很直接——

　　所以他说：“既然戚元帅并无大碍在下便先行告辞。”之后就要走人。

　　戚少商清清嗓子，酝酿了很久才酝酿出一句话出来，声音却小到自己都听不清。

　　“惜朝，恭喜你。”

　　“何来之喜？”被戚少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绊住脚步，顾惜朝回头来看他。

　　“金榜题名，成家立业——不都是喜吗？”戚少商有些豁出去的说，：“听说你娶了公主，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未立业何以成家。”顾惜朝直直的看着戚少商，只差没有说上一句你脑子是不是给撞坏了：

　　“你听谁说的？”

　　没有成家！

　　戚少商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看着还一脸你听谁造谣表情的顾惜朝，不敢相信的又问了一遍：

　　“你真的还没成家？”

　　“还没——”顾惜朝瞪他一眼，勾起嘴角，：“不过要是大当家的有什么如花美眷要为惜朝作这个媒人，也不是不行。”

　　“没，没什么媒人！”戚少商连连摆手，把人看了又看，在顾惜朝不耐烦前，终于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

　　“我、我也还没娶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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