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浮光掠影

　　天气晴好，不冷不热，正适合比武。
　　选了一棵视线还不错的大树，唐无渔坐在了树杈上。他视线的右前方是比武台，正前方则是叶寒蝉所在的观战台。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叶寒蝉所在的位置，与桔子正好分在了两侧。
　　唐无渔眯了眯眼睛，除了洛老庄主，洛乾终于也露面了。
　　距离远了，唐无渔也不大能看清洛乾的长相，只是见他坐在桔姑娘的身边，举止言谈间，倒也很亲密的样子。
　　好好一对金童玉女，可惜男不成人，女也无心，过了今晚，还得再死一个……这么一想，唐无渔就莫名地伤感起来。
　　远处一声金鸣，比试开始了。
　　唐无渔对这些不感兴趣，从包裹里掏出一块糕点慢慢啃。啃着啃着，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狼狈又鬼祟的身影。
　　作为一个潜入者，这人穿的实在是不低调，铁甲长枪不说，表情还特凶。
　　多瞅了几眼，唐无渔认出他来，也就不忍再看他用那么拙略的轻功继续深入。手中子母爪一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了那人的腰带便把他拽上了树。
　　武岳山庄的人不少，盘查却是很严。宋临川打起架来横冲直撞惯了，现在要他偷偷钻进来找人，甭提多费劲。好不容易绕开守卫，艰难地走了几步，只觉身体一轻，眼前一晃，周围的景象就全成了树叶。
　　面前有张脸笑得很悠闲，本来挺好看的，可是他两颊吃的鼓鼓的，一张嘴，碎渣乱飞：“又见面了。”
　　宋临川对这张脸本来一肚子火，可再一见这德性，立马泄了气：“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在吃？”
　　唐无渔完全无视他的语气：“再次见面，你还在找媳妇啊？”
　　一句话出去，宋临川的脸立马就黑了。那日子蛊的厮杀几乎耗干了莫朝夕的体力，宋临川抱人回客栈，见他已经累得陷入了昏睡，也就没再折腾，把人搂在怀里，就这么睡了。
　　然后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的穴道被点，人又跑了。
　　这下宋临川可算是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等穴道自动解了，捞了长枪就追了过来。
　　有子母蛊之间的呼应，武岳山庄并不难找，可坏就坏在宋临川带着明晃晃的长枪，一不像个剑客，二更不像个好人，武岳山庄的武师出了十多个，硬是拦着不准他进入。
　　宋临川纵有以一敌百的能力，但他还得带着那个脑子一会疯一会傻的道士舒舒坦坦地回家，也就不好闹事。
　　最后绕着武岳山庄转了一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就跳了进来。
　　宋临川本来就是那种连骨子里都透着嚣张的主，现下没了马，又要潜藏身形，再加上轻功又不是他的强项，如果不是唐无渔及时拉了他一把，保不准他耐心丧尽，长枪一甩地就在武岳山庄闹了起来。
　　其实他要闹是他自己的事，但唐无渔不能让他闹。浩气盟对天一教的围杀都已经布置妥当，而现在叶寒蝉和桔子更是都在洛家父子的身边，一旦出了意外，最危险的就是他们。
　　宋临川向四周张望着：“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你长的挺像的道士？”他心情太过烦躁，以至于母蛊的感应都弱了。
　　唐无渔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道袍背着剑，一甩浮尘说“贫道唐无渔”的样子，嘿嘿嘿地就在一旁乐了。
　　宋临川的脸又黑了，他娘的，难道这人也是个疯子。
　　思维岔开后，因为双方都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宋临川继续居高临下地找媳妇，唐无渔继续啃着糕在想象中自娱自乐。
　　叶寒蝉虽然坐在观战台上，但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洛乾身上。一想到那人身上可能带着鬼煞蛊，叶寒蝉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即便杀了洛乾，可如何摧毁鬼煞蛊，他也没有把握。
　　可能是他的脸色实在不好，桔子担心了看了他一眼。
　　叶寒蝉回过神，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没事。这时再一看洛乾，却见洛乾也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宛如死水，脸上的表情也是凝固的。
　　叶寒蝉心里一沉，还没等他细想，一阵骚动突然从前方传来。
　　远远地，只见一道白影凌厉如风，在人群中快速穿梭。
　　他手中剑气如虹，虽然深陷众人包围，所过之处却无人可挡。
　　叶寒蝉看他招式只觉熟悉，可还不等他细看下去，身边桔子一声惊呼，竟被洛乾扣住了命门，飞身带走了。
　　他这一走，那道白影也立刻转了方向，竟是冲着他来的。
　　洛老庄主也在此时站起了身，无数蛊虫自他脚下弥漫开来，犹如黑雾。他缓缓开口，声音却全然变了。
　　他说：“降，不然死。”
　　叶寒蝉的眼神沉了下来，他记得这个声音，找了整整两年，面对面这么多次，他居然没有认出来。
　　当年那个赠他铸剑石的奇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骚动爆发之时，唐无渔与宋临川几乎是同时下了树。
　　“哪个混蛋，居然在这时候闹事！”桔子被掠，叶寒蝉身陷蛊阵，唐无渔吓出一身冷汗，急得大吼。
　　“老子的媳妇！”那边，宋临川回道，手中长枪一挥，火气比他还大， “他娘的，又发疯了！”

　　洛乾带着桔子来到武岳山庄的后花园，在一园的姹紫嫣红中将她放了下来。
　　桔姑娘手中无剑，她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抵在了洛乾的颈上。
　　然而洛乾的脖颈比匕首还凉，桔姑娘想起他方才制住自己的手，心中也陡然一凉。
　　洛乾静静地看着她，任她将手指贴在了自己颈间。
　　桔子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她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桔子，爹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可是我舍不得你，这些年我一直想娶你。”洛乾弯腰捡起了匕首，递到她面前，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一如过去的那十三年，“我们就在这里拜堂吧，拜完堂，我就死得心甘情愿了。”

　　蛊虫如潮水一般涌来，叶寒蝉却不畏不惧，径自拔出了重剑。
　　不远处有虫笛的声音响起，带着异于中原的苗疆的曲调。蛊虫受到影响，顿时发出难听的锐鸣，乱了阵型。
　　洛老庄主——天一教的大祭司眯起了眼睛，他没想到这次的行动已经被浩气盟盯上，而且浩气盟中居然还有人可以克制他的蛊虫。
　　来人站在了叶寒蝉的面前，这名五毒弟子用生硬的中原话对他说：“叶公子，此人交我，你去救桔姑娘吧！”
　　叶寒蝉脚下不动：“这是我的仇人。”
　　“叶寒蝉！你不熟天一教手段，在他手下讨不着好的！”唐无渔这么多年的轻功真没白练，比起还在混乱的人潮里苦苦挣扎的某人，他找人的效率要高多了，“天一教的人已经全被逼了出来，但是浩气……”
　　“浩气的人也被拖住了。”叶寒蝉扫了一眼全场。浩气盟，天一教，尚没搞清状况的各路剑客，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厮杀。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也淹没在了这茫茫人海之中。
　　这个人破坏了天一教的计划，乱了浩气盟的部署，让所有在场人士都目睹到他用一把剑制造出如今混乱的局面。
　　他武功再高，也是寸步难行。
　　别人都有同伴，但他没有。他现在是所有人的敌人。
　　不过，还有一个。
　　宋临川瞅准了那道白影，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向他靠去。
　　在这里，只有他才认得那个人。
　　他那身红色的盔甲在人群里特别显眼，远远的唐无渔一眼就能认出，看他连吼带叫地舞着长枪，直想不合时宜地笑。
　　不过他此时是万万笑不出来的，大祭司出了手，他的掌风带毒，脚下还有毒物，叶寒蝉与唐无渔只能后退，唯有浩气盟的那名五毒弟子敢上前抵挡。
　　叶寒蝉皱紧了眉，提剑就要跟前，被唐无渔死死地拉住。大祭司的掌风带出了周身一片毒雾，唐无渔认得这毒雾，他知道它的毒性，纵是有辟毒丸，他也不敢冒险。
　　“无渔你放手，”叶寒蝉沉声说，“我杀得了他。”
　　“你放屁！”唐无渔吼，“你要报仇我不管，但你要找死我就不准！叶寒蝉，洛乾身上有鬼煞蛊，他现在抓了桔子，你有没有想过桔子会怎样！”
　　此话一出，不止叶寒蝉愣了下，连大祭司的眼神都在瞬间暗了一暗。
　　“我靠猜对了！鬼煞蛊真在洛乾身上！”唐无渔没有放过大祭司细微的表情变化，兴奋地拉紧了叶寒蝉的胳膊，“或许一开始洛家的下聘就是有目的的，桔子她……”
　　“桔子也是他们剑煞的人选之一。”叶寒蝉幡然醒悟。桔子的剑法属公孙二娘一脉，凌厉决断，竟也合了剑煞的路数。
　　他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仇人就在眼前，可是还有件事对他而言，远比报仇要重要。
　　此生此世，他都不能让剑煞再度出现。
　　“哈哈，哈哈哈哈！”大祭司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的手高高扬起，毒雾伴着恶臭，像凶猛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们扑来，“叶寒蝉，两年前你亲手造就剑煞，两年后，你又能阻止什么！”
　　“这里交你。”叶寒蝉不跟他废话，低声对那名五毒弟子交待完，拉起唐无渔就要离开，然而唐无渔却放开了手。
　　大祭司想留人，此时满天暗器撒下，唐门的暴雨梨花针，化血镖，唐无渔倒是毫不吝啬地全送给了他。
　　“解决了他，我便去找你。”他不能靠近，但他杀人根本不用靠近，“对付天一我比你熟练，有我在，你不用挂心别的事。”
　　叶寒蝉看着他，目光深邃。此时相视，纵然有话，也无需再以言语赘述。
　　大祭司被绊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寒蝉霍然转身，向着洛乾的方向飞身而去，一路剑气纵横，沿途的天一教众竟也留不住他半分。
　　在大祭司愈加危险的瞪视下，唐无渔默默地隐了身：“别跟杀手讲正面，我打架从来不正面……”

　　落花飘了下来，与前面的喧闹截然不同，后园安静得犹如要陷入永眠。
　　叶寒蝉落了地，见桔子抱着洛乾静静地坐在花丛当中，那人的胸口深嵌着一把匕首，血留了他一身，也染红了她的裙摆。
　　“死了。”桔子轻轻地说，“你让我静一会。”
　　“桔子你快闪开，洛乾体内……”叶寒蝉走上前想要拉她，不想却被桔子狠狠地推开了。
　　“你走开！”她哭着喊道，“他陪了我十三年，如今人已经死了，你连三个时辰也不肯给我吗！”
　　“桔子你……”叶寒蝉一时也惊住了，“你对他……”
　　“十三年了，就是块铁也要动心了。我此次前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桔子抱紧了洛乾，将头埋在他怀里，“不过说了你也不懂，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桔子……”隐隐的，叶寒蝉只觉眼前的桔子，似乎和什么人重了影。
　　你知道亲手杀你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叶寒蝉，我喜欢过你……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桔子偏头看他，那眼神浸着泪水，冷到骨里，“你让我杀他，你可知道我有多心痛？这么多年，你可曾对谁，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我……”叶寒蝉只觉满嘴苦涩，他的眼前有雪飘落，那人就在雪中舞剑。
　　“我有过……”
　　剑影纷纷，一身风华夺目。
　　风声掠过，白色的，雪的身影，落了下来。
　　不是幻觉，他整个人，他的剑，就那样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叶寒蝉面前。
　　叶寒蝉呆在了原地，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他伸出手去，像要触碰水中的月亮一般，小心又充满怀疑。
　　“莫朝……夕？”
　　然而那人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剑势再起，伴随着桔子一声惨叫，洛乾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
　　漫天血雨，霎时如花般铺洒开来。

　　叶寒蝉已经好些时候没有梦到过他了。
　　他放任自己去遗忘，遗忘掉自己曾经那么热切地想要得到一个人，遗忘掉这段还没有结果便毁在自己手中的感情。
　　然而现在他又出现了，活生生的，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拿着自己当初杀他的那把剑。叶寒蝉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中，眼前这人白色的道袍半边似雪，半边浸红，他到底是谁？是莫朝夕，还是……剑煞？
　　叶寒蝉的脚下有如千钧之重，莫朝夕的那一眼，让他动弹不得。
　　也不敢动。
　　是莫朝夕如何，是剑煞又如何，自己是能再次去喜欢他，还是再次去杀他？
　　唐无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我要你昨日事如昨日死，做那个我所认识的叶寒蝉，你可应我？
　　叶寒蝉，你可应我！
　　心中大乱，人生第一次，叶寒蝉居然想逃。
　　但是他逃不了。洛乾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尸首分家，桔姑娘眼睁睁看着，突然就在漫天的鲜血中发了疯一样冲向了莫朝夕。
　　乱无章法的攻击，毫无威胁性。莫朝夕看也不看，一剑径直刺出，剑锋擦着她的肩头而过，是叶寒蝉及时伸了手，把她拉在了怀里。
　　“唐无渔你干什么！”那样漂亮而高傲的姑娘，如今方寸大失，在叶寒蝉的怀里挣扎着哭喊，“我杀了你！”
　　“桔子，桔子，他不是唐无渔，他不是……”叶寒蝉不敢放手，紧紧地抱住她，“他是……他是……”
　　两个黑色的小点，突然从洛乾的断首处飞了出来，带着嗡嗡的鸣叫，向他们蹿来。
　　然后被从天而降的气剑拦住了去路。
　　莫朝夕剑锋所指，气剑一把一把坠落，直插地面，将两只鬼煞蛊虫牢牢地困在了气场当中。
　　寒气透过剑身，在气场之中迅速弥漫开来，蛊虫渐渐失了力气，从空中坠入地面，奄奄一息般抽搐着。
　　寒气越来越重，那已经不是人可以承受的温度。叶寒蝉抱着桔子后退了两步，他看向莫朝夕，他知道莫朝夕肯定也知道了，鬼煞蛊遇热而活，遇寒则止。
　　当年那把鬼煞剑，现在也正被他封在了剑冢的冬寒谷中。
　　寒气催至极致，莫朝夕的发上都结出了寒冰。他抬起手，骤然将剑插入地面：“人剑合一！”
　　气场在瞬间爆炸，母蛊当场消亡，而子蛊被母蛊之死刺激，竟挣扎着又飞了起来，冲向了尚在喘息的莫朝夕。
　　黑色的虫影转瞬便到了面前，叶寒蝉看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大喊：“莫朝夕！”
　　可是莫朝夕没有躲，他径自伸了手，将蛊虫死死地捏在了手里。
　　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煞蛊咬开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体内。
　　此情此景，简直要把叶寒蝉吓得魂飞魄散。那是鬼煞蛊，那是鬼煞蛊！
　　他顾不得桔子，跌跌撞撞地就要跑过去，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还快，抢在他的前面把莫朝夕抱在了怀里。
　　“他娘的，老子一刻不看着你，你就一刻也不让老子安心是不是！”宋临川吼着，抓起他的掌心查看，看到上面细小的咬痕，顿时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你发疯就发疯，这是干什么！你不是怕疼吗？还嫌那时候不够疼吗！！”
　　莫朝夕在他怀里痉挛着，疼得说不出话来。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感谢这个人的到来，母蛊在侧，他体内的子蛊不会输。
　　叶寒蝉站住了脚步，进或退，无所适从。然而此时又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回过头，只见身后，唐无渔呆呆地站住那里，他的目光，就停在莫朝夕的脸上。
　　“你喊他……莫朝夕？”
　　唐无渔是真的傻眼了。现实比想象更加深刻，虽然没有拂尘，但他的确看到了穿着道袍握着剑的自己。
　　什么相像不相像，那张脸，根本一模一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