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浮光掠影

　　（三）

　　唐无渔跟着叶寒蝉一起烤山猪，烤着烤着，他一个“不小心”，就把燃烧的柴火踢到了马车上，于是呼的一下，车顶多了一蓬黑烟。
　　马儿受惊，撒开蹄子就狂奔，叶寒蝉一个来不及，马就消失在两人的视野范围内了。他回过头，无奈地看着唐无渔，只见唐无渔举着那半只烤猪，一个劲儿嘿嘿地傻笑，也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最终两人慢慢步行回了官道，叶寒蝉去买马，唐无渔就坐在路边的茶铺里等他回来。
　　悠悠哉哉地喝着茶吃着饼，一杆长枪突然就戳了过来，幸亏唐无渔反应也不慢，袖内暗器待要出手，一捞却摸了个空，此刻总算想起在马车上的时候就被叶寒蝉掏了个干净，一个不剩的全甩在了马车外的空地上。
　　情急之下，手中的半个饼就这么甩了出去，带着一路的饼渣。
　　宋临川出枪时就没敢大意，他太熟悉那人的风格了。见有东西飞来，二话不说回枪一挑，然后看着枪尖上的饼就黑了脸。
　　瞅了唐无渔片刻，他把枪伸了过去：“还你，老子认错人了。”
　　唐无渔把饼从枪上拽下，看了看实在不好再往嘴里送，于是回过身端起茶杯喝茶：“无妨。”
　　宋临川驾着马，也不走，绕着唐无渔走了半圈，嘴里啧啧有声：“不过别说，还真挺像。”
　　唐无渔顺口问了一句：“像谁？”
　　宋临川答：“老子媳妇儿。”
　　唐无渔顿时乐了：“你媳妇长得像男人啊？”
　　宋临川乐得比他还大声：“老子媳妇就是个男人。”
　　“噗——”一个没忍住，唐无渔嘴里的茶全喷在了对面茶客的脸上。他看着那人滴着水，惊愕转阴沉的脸，嘿嘿干笑了两声后，隐了。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引来周围人一片惊呼。只有宋临川摸了摸下巴，看出了名堂：“浮光掠影，唐门的人啊。”

　　莫朝夕像一只白鹤，在武岳山庄内急速地穿梭着。数百人的庄子对他而言犹如无人之境，从前厅到后园，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落进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内，精致的装扮看着像女儿家的闺阁。莫朝夕左右观察了一下，走到柱子边，弯腰搬开了那里的花盆。
　　柱子下方刻着一道绿色的印记，奇怪的图形，一看就知道并非中原所有。
　　但莫朝夕恰恰认识这个图形。
　　为他中蛊的五毒女子无聊地在地上乱画着：“我啊，其实对浩气盟没什么太大的敌意，在我面前不能活的，向来都只有一种人。”她就指着这个图形对他甜甜地笑，“看到天一，我绝不放过。”
　　此处是天一教的据点。
　　莫朝夕面无表情，把花盆放回了原地。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男一女模糊的说话声，渐行渐近。莫朝夕足下一点，人轻盈地跃上房头，再一个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叶寒蝉跟在桔姑娘身后，直到走到了院门口，才好笑地停了脚步：“进少夫人的闺房，不大好吧？”
　　桔姑娘横了他一眼：“少嬉皮笑脸，这里没有守卫，正好你家那条鱼也睡了，我有正事要对你说。”
　　她走进房内，片刻，拖着叶寒蝉的重剑出来了。
　　叶寒蝉笑着接过重剑：“多谢。”
　　“谢什么，当我没发现你丢下重剑的目的？”桔姑娘从腰间拿出一张纸条，在他面前展开，“这是你那日压在重剑下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叶寒蝉看着那纸条，那是他自己的字迹，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出里面细微的颤抖。
　　上面清清楚楚，只有两字——剑煞。
　　片刻，叶寒蝉说：“我查了很久才查到的这里，结果这么巧，你正好来请我。”
　　桔姑娘皱了眉：“这事我们浩气盟也是刚刚才得到的线索，你一个人是怎么查到的？”
　　“我啊……”叶寒蝉笑了一声，那低回的声音里所包含的情绪，竟是桔子从来没见过的，“在这世上，除了他本人，没人比我更了解所谓的剑煞……”

　　叶寒蝉浪荡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遇上了莫朝夕。
　　结伴数日，莫朝夕盯着他的剑的时间，比盯着他人的时间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倍。
　　“只知你爱剑，不想你竟是个剑痴。”叶寒蝉笑着解下自己的轻剑，“若是你能对我露出这种眼神，那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莫朝夕性格冷清，因了他的剑，竟无视了他的轻佻无礼：“早听闻叶寒蝉是铸剑名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叶寒蝉伸了手，在他专注于手中宝剑的时候，触了触他肩头的垂发：“你若有意，明年此时前来藏剑山庄，我亲手为你铸一把剑。”
　　清泉般的眸子登时一亮，那简直是叶寒蝉今生所见过的最动人的光。

　　两人同行数日，于洛阳分道扬镳。之后聚散多次，叶寒蝉有意亲近，关系的确今非昔比。
　　一年后，莫朝夕如约来到藏剑山庄。
　　叶寒蝉取了手上最珍贵的材料，耗时三月，为他铸了一把剑。莫朝夕惊喜接过，爱不释手。
　　“喜欢么？”叶寒蝉笑着看他，“若是喜欢，试剑为我一观如何？”
　　莫朝夕点了头，拔剑出鞘，落雪枝头，其影如仙姿飘渺。
　　“师门有难，我需前往救援，若得回……”他停了停，清色的眸子第一次映全了叶寒蝉的影子，“必再来答谢。”

　　叶寒蝉这一等便是两月，终等不下，前往纯阳宫寻人。
　　然而却得消息，莫朝夕不回纯阳宫也已数月。
　　叶寒蝉心中担忧不已，动了江湖人脉，于瞿塘峡探得了他的消息。
　　暮春时分，落花解语，叶寒蝉内心砰然，不顾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如深陷相思而不得解脱的少年，紧紧地抱住了莫朝夕。
　　莫朝夕提着剑，在他怀里异常安静。半晌叶寒蝉放开了他，有句话他想要对他说，二十多年了，这个词他第一次说出口。
　　莫朝夕转视着四方，在叶寒蝉开口的时候，突然蹿了出去。
　　叶寒蝉说：“我喜欢你。”
　　莫朝夕踩着身下剑客尚在震惊挣扎的身体，将手中的剑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把剑如饥渴的野兽，疯狂的吞噬着那人的鲜血。莫朝夕回过头，他看着叶寒蝉，眼睛亮得诡异：“你说什么？”

　　再回藏剑山庄的叶寒蝉，一日之内变卖了这二十年来打造的所有剑器。
　　他携重金来到隐元会，所有积蓄，只为买三条消息。
　　一，他由旁人馈赠而得，为莫朝夕铸剑的矿石，究竟是什么。
　　二，莫朝夕现在人在何处。
　　三，解法为何。
　　江湖今日再出恶徒，杀人以剑饮血，手段凶煞，受害者皆为剑客。
　　武林人遂冠以称号——剑煞。
　　隐元会动作迅速，三日后，除最后一条，皆为圆满答复。
　　叶寒蝉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藏剑山庄，在自己的剑炉面前，一站就是一宿。
　　叶暖声不知缘由，担心探望，只见叶寒蝉呆呆地看着剑炉，突然就发了疯一般拿起重剑狠狠地砸了过去。
　　叶暖声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抱住他的腰拦他：“寒蝉，那是你的剑炉啊！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吓姐姐啊！”
　　叶寒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剑砸在铁炉上，犹如雷鸣，火星四溅。
　　“我叶寒蝉！对天发誓！”
　　他的泪流了下来，然而他却全然不知，只是声嘶力竭，对着天空吼道：“从今日起，闭火封炉，再不铸剑！如违此誓，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次离去的叶寒蝉，很久都没有再回来。只是一月后，江湖上再无剑煞之传闻，他就如轻烟一缕，在众人不知之时，骤然消散了。

　　树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一长两短三走音，难听得要命。
　　唐无渔打开房门：“进来吧唐念，再叫鬼都要被你招来了。”
　　树上一声轻响，唐念走进屋里才敢现行：“我跟咱家幺儿学的，怎么会难听？”
　　“你回去对幺儿叫试试，看它认识你不。”唐无渔坐在桌前继续啃糕饼，看上去正处于极度的无聊当中。
　　“不带着你，我怎么回去？”唐念伸手拉他，“快快，正好那家伙不在，我们赶紧走。”
　　没想到唐无渔不仅坐着不动，反而反手把他也按在了椅子上：“不用，我现在不走。”
　　“不走？也好！”唐念摩拳擦掌，“我这就藏起来，等那家伙回来，我们一起干掉他！”
　　唐无渔伸手把糕饼塞进他嘴里：“越说越离谱了，千机匣收起来，一会见了人，乖一点。”
　　“啊？”唐念张大嘴巴，糕饼直接掉了下来，“小舅舅，你这……发生什么事了？”
　　唐无渔支着胳膊托着脸，看着屋顶表情超脱：“好事，给你找了个小舅妈。”
　　唐念觉得自己的嘴巴合不起来了：“叶寒蝉？！”听到唐无渔嗯了一声，“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小舅舅你疯啦？这人我打听过，他……”
　　“风流浪子，花心大少，我都清楚。”唐无渔点着头，“他的旧情人，光我知道名字的，远一点的桔子，莫朝夕，近一点的还有我那个雇主，杨家的大小姐。”
　　“你脑子没坏啊……”唐念还在惊愕中，被唐无渔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
　　“越来越没大没小，说谁脑子坏了？”唐无渔手下不停，拍得唐念抱着脑袋在屋子里逃窜起来。他逃到里面，看到那张宽敞的大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懂了：“小舅舅，你们是不是……”他左手心压着右手心，啪地一拍，“那个那个……嗯嗯了？”
　　唐无渔很无语地看着这个外甥。
　　“小舅舅！”唐念一声哀嚎，当他默认，事实上这也是事实，“你怎么看上这种人的？”
　　唐无渔想了想，选了一个比较浅层次又好理解的理由：“为美色所迷吧。”
　　唐念想挑刺，脑子里把叶寒蝉的模样转了一遍，然后绝望地发现无刺可挑，于是端起千机匣准备出门：“我去戳穿他的脸！”
　　唐无渔翻了个白眼，又举起了手，吓得唐念赶忙抛下千机匣抱住脑袋：“小舅舅，你胡来我管不着，可我怎么跟娘交代！”
　　“坐！”唐无渔一指自己身边，“一会我让你可以回去好好交代！”

　　叶寒蝉回来的时候，就见这舅甥俩面对面坐着，一个老神在在，一个仰头发呆。
　　“小外甥也来了？”叶寒蝉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也毫不在意对方是上次打算杀自己的人，温和地问，“吃饭了吗？”
　　唐念转头瞅他，瞅得表情万分痛苦。唐无渔毫不体贴外甥的为难，拍他：“看什么看，喊人。”
　　唐念站起身，扭扭捏捏了好一阵子，喊道：“小舅妈好……”
　　“嗯？”叶寒蝉一愣，笑了出来，“什么？”
　　“他没听清，”唐无渔淡定喝茶，“再喊。”
　　唐念瘪了嘴，委委屈屈地又喊了一声：“小舅妈好……”
　　“嗯好好……”叶寒蝉已经笑得快忍不住了，问唐无渔，“你教的？”
　　“你管是谁教的。”唐无渔敲着桌子，“人已经喊了，你的表示呢？”
　　“是是，是该有所表示。”叶寒蝉笑呵呵地出门喊了一个侍女过来，低头交待了几句后，又笑呵呵地回来了。唐念看着他的笑，怎么看怎么讨厌，但想想自家的娘亲，只得把气憋在肚子里，他忍！
　　不多会侍女就回来了，交给叶寒蝉一张红纸后，躬身退下了。
　　叶寒蝉取了五枚银锭子，用红纸包了递到唐念面前：“来，给你的红包。”
　　唐念伸手接过，嘴巴一张，哇，五百两！顿时看叶寒蝉的眼神都变了。
　　“好了，你可以回去跟你娘交代了。”谁家财迷的外甥谁清楚，唐无渔站起身撑了个懒腰，“不用我再教你怎么说了吧？”
　　“不用不用，”唐念找袋子欢欢喜喜地放红包，“小舅舅五百两把自己给卖了，双方你情我愿，人财两清。”
　　唐无渔眼睛一眯，还没等他发火，叶寒蝉倒是先笑着出了声：“是我叶寒蝉把自己白送给了你小舅舅，还倒贴了五百两求他收下我。”
　　唐无渔嗯了一声表示这个回答他很满意。
　　于是皆大欢喜。
　　唐念走后，唐无渔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挂画看盆景，就是不看叶寒蝉。然后一个转身，撞到叶寒蝉怀里。
　　“这种胡闹的称呼，亏你想的出来。”叶寒蝉笑，“你看把他为难的。”

　　点剑台之试将开，随着各路剑客的到来，武岳山庄愈发热闹起来。叶寒蝉每日忙得不见人影，不是庄主有事相请，就是有剑客欲结交相邀。虽然已经封炉两年，但他的名声仍不落于当年。
　　当然与之相符的，还有他那远播在外的花名。
　　唐无渔来前说是要看热闹，可真正进了武岳山庄，他反而安静下来，每天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足不出户，除了庄里的几个管事和服侍的丫头，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入夜，叶寒蝉屋中的灯火早早便熄了，过了丑时，后窗缓缓开了一角，唐无渔落了地，解了浮光掠影。
　　黑暗里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唐无渔任由这人牵着，走到床边坐下。
　　“四阁九厢二十六院都走遍了，”唐无渔在他手上一边画着示意图，一边说道，“天一教大概有六十多人，都集中在西北三院里，如果他们还带了毒物和僵尸，那肯定藏在这三院地下的暗室内。”
　　叶寒蝉握了握他的手：“这几个晚上辛苦你了。”
　　“白天闷得慌，就当晚上活动下筋骨。”唐无渔往床上一倒，长吁一口气，“晚上的守卫比白天的还多，这里的猫腻可真不少。”
　　“洛老庄主也算是武林里声名赫赫的老前辈，不知为何竟与天一教勾结了这么久。”叶寒蝉并肩躺在了他身边，“而少庄主洛乾，自我进庄，至今未与他蒙面。”
　　“嘿嘿，我理解他。”唐无渔突然贼贼地笑了两声，“未来夫人的旧情人，相见不如不见啊。”
　　“是啊，要是相见他必定自惭形秽，的确不如不见。”
　　唐无渔撑起身体，在黑暗里摸到了叶寒蝉的脸，便拍了两下：“能要点脸吗？”
　　叶寒蝉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反正也把你拐到手了，这张惹事的脸不要也罢。”
　　纵然知道叶寒蝉的境界早已百毒不侵，唐无渔还是忍不住暗呸了一声。
　　“此事若能圆满，也算了却我毕生的一个遗憾。”叶寒蝉温和的声音里染着一丝难解的寒意，“仇人不去，我终是难安。”
　　“当年剑煞一事轰动武林，可与他相遇之人必死无疑，直至他失踪，也无人知晓他到底是谁，而他手中那把饮血之剑又是从何而来。”唐无渔感慨，“那把堪称天下第一的凶剑竟出自你手……这便是你封炉的缘由？”
　　“四年前，我在巴陵遇一奇人，相谈甚欢，得他赠予一块铸剑奇石。一年后，我遇见了莫朝夕，再然后……便用这块奇石为他铸了剑。”叶寒蝉说的平静，唐无渔居高临下，可是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把剑若有名字，便该叫做鬼煞。”叶寒蝉继续说道，“我后来才知，那奇石中育有双蛊，经剑炉高温锻造不仅不死，反而受到催化而生长，这世间异物，当真匪夷所思……”
　　天一教选中的目标应该是他，却不想他将铸成的剑送给了莫朝夕。
　　“莫朝夕爱剑成痴，拿到后必定日夜观看，不忍离手。几日下来，煞蛊进入体内，遇剑则催生杀意而渴取心血，而鬼蛊则留于剑中，噬心血而生。”
　　“这是一对子母蛊，”唐无渔听明白了，“那么母蛊是……”
　　“母蛊是存于剑上的鬼蛊。”
　　他不能看着那人沦为剑煞，然而杀人或是毁剑，结果都只有一个。
　　“我对不起他，”叶寒蝉涩然道，“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当他的剑没入莫朝夕的身体，他甚至没有勇气和余力去拔剑。
　　在小花那混沌了两个月，他开始追踪那名奇人的下落，终在三月前，追见此人入了武岳山庄。
　　叶寒蝉伸出手，细细地摸着唐无渔的脸。纵然相似，但他清楚，唐无渔永远不会是莫朝夕。
　　整整两年，无人可给予他解脱。除了追查下去，他依旧没有别的救赎之路可走。
　　身上一暖，唐无渔俯身抱住了他。
　　“你要谁死，我必不让他活。”唐无渔沉声说，“我容了你的过去，容了你此时此刻的一切，但事情结束，我也要你昨日事如昨日死，做那个我所认识的叶寒蝉。”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便将额头贴了上去，“你可应我？”
　　叶寒蝉的手离开了他的脸，周遭一片静寂。片刻后他张开手臂，缓缓地拥住了唐无渔的肩。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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