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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水寒
很多年后,方默然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人时的情景。
他记得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他陪着主子坐在悦来客栈的一角里。悦来客栈是个小店家,店面不大,店门也不大,门口挑着半块帘子,门檐上挂着一排青色的响瓦。帘子一动,那些响瓦便互相击打着,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除了他和坐在他身前的主子,店里坐着的大概没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店原是江南第一富庄景泰庄名下的产业。正如也几乎没人知道,富甲一方的景泰庄和江湖上专卖情报的聆月阁,原是一家。这许许多多如悦来客栈一般的小店,便是景泰庄为了收集情报而暗地设下的。
而此刻,景泰庄和聆月阁的主人凌少轩,方默然的主子,呼吸却突然乱了一下。
凌少轩数年来执掌江湖情报中枢,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但此刻,以他江湖排名前十的功夫,竟然能让身后的方默然听出呼吸紊乱。
方默然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那门前的响瓦叮当地响成一片,一个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穿着一身剪裁朴素的白衣,戴着斗笠,腰间只别着一支做工粗糙的竹笛。头发没有束起,只在身后用什么松松地系了一系。这是极不合礼数的打扮,即使是行走江湖的浪人,也没有如此披头散发的。
他在门口顿了一顿,伸手拿下头上的斗笠。原本垂着的眼帘,微微地半抬起来。
方默然的思绪,在那一刻忽然就停住了。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到了很近的地方,极自然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淡淡一笑,算是招呼,然后便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方默然从小便是冷情冷性的人。自从三年前被主子提拔作了心腹侍卫,跟着主子也算见过不少世面。这人在他所见的人里,并不是最英俊的,更不是最好看的。然而无论是“英俊”还是“好看”,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他。
他像是一潭水,平淡极致,却深不见底。许多种不同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为一体,随着他一举一动,又自然而然地透露出来。
方默然极少有如此心思紊乱的时候,而他的紊乱,也只到察觉到门外的杀气的时候为止。
这紊乱耽误了他反应的时间。一条人影倏地从门外飞身扑进,明晃晃的剑直指那个白衣的男子。另一个身影紧贴着前面那人飞扑进来,一时看不出是同谋还是想要阻止。几乎是同时,他的主子已经不在原处,长剑出鞘,直指那闯进来的刺客。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
三人的动作一刹那便都停了下来。跟在刺客身后进来的那人,手指悬在他背后三处大穴之上,却并没有点下去。这原因,或许是因为一旁的凌少轩,已经将剑架在了刺客的脖子上。
但是方默然看得很清楚。那刺客行刺不成,并不是由于背后点穴的威胁,也不是由于主子略为有些迟到了的剑。
而是因为那刺客手中的剑,正夹在白衣男子的筷子里。
一双竹筷,便化解了方才凌厉的杀招。那白衣男子甚至没有回头。
刺客背后的人率先收了手,主子执剑归鞘,那刺客也猛地将剑收回。看清了脸,才发现还是个少年,穿着质地上好的衣服。方默然想起他刚才冲进来的身形,明明张扬地用了皇家传承的秋水轻尘步,这少年的身份必定十分尊贵。因为年轻,还不懂得要收敛气势,浑身的霸气和骄矜,嚣张地宣扬出来。
那少年一招不成,也不再出手,只是气呼呼地盯着那白衣男子。那样子不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倒更像是孩童心性的赌气。白衣男子将筷子轻轻搁在桌子上,转过头来,仍是淡淡地笑:
“翔儿,你的长天剑法还是这么急躁。”
那少年的脸色顷刻变了,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语气却仍是强硬:“那是自然,连师傅都跑了,还指望本……本公子有什么长进么?”
白衣男子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朝凌少轩和少年身后的男子微微点了点头:“许久不见,一起坐下来吧。”
四人的桌子,少年坐在白衣男子对面,跟进来的男子坐在少年旁边,凌少轩和白衣男子并肩坐下。白衣男子本要给方默然再加一个座,方默然执意不肯,只站在凌少轩身后,那人便也不坚持,随他去了。
少年先开了口,方才凌厉的气势全然不见,只剩下满腔的委屈:
“皇……咳咳,十一叔,为什么这几年都不回来?”
白衣男子仍在不紧不慢地用着饭菜。吃饭的间隙,才淡淡地回道:“翔儿,我已经不是你的十一叔了。”
那少年和他身旁的男子脸色都变了一下。少年噎了噎,又说:“可你还是我师傅!你一声不响走了这几年,也不想想我的剑法怎么办?”
“子扬没有教你么?”
“他……”少年气结,瞪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索性不再提这个话题,“十……师傅,到底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明明那……那之后,你还好好的……”
少年身旁的男子和凌少轩几乎是同时咳了一声,打断了少年的话题。席间脸色最正常的,还是不紧不慢吃着饭的当事人。
方默然低垂着眼,掩饰内心的震惊。以聆月阁的情报,他不难猜出这两人的身份。叫翔儿的少年,乃是当今太子萧明翔,而他身边的男子,便该是平西将军、太子太傅韩子扬。
可让他震惊的不是这两人的身份,而是从他们言语里透露出来的那白衣男子的身份。
——几乎是等同于传说的,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平王、当今天子第十一弟萧清。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姓萧了。四年前被逐出皇室之后,萧清便不知所踪,连聆月阁也追查不到他的下落。少年口中的“那件事”,想必就是指这个。
他从垂下的眼角,悄悄地打量一身白衣的萧清。
凌少轩又咳了一声,引开话题:“……你以前,不是从不穿白衣的么?”
萧清淡淡一笑:“大孝期间,不得不穿。”
又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方默然只觉得这人浑身是迷,明明已经确定了他便是萧清,此刻却又万分地拿不准了。天下皆知靖平王与当今皇上乃是一母所生,而他们的母亲容德皇后,早在先皇还未驾崩时便过世了。先皇的十五个子女,到如今还剩下八个,也不曾听说最近有哪位公主王爷归西。更何况,萧清的结发妻子靖平王妃,也在八年前便香消玉殒了——那时靖平王不过新婚一年。若这人真的是萧清,那他的孝,又是为谁在服?
萧明翔又开口,这次带了哀求的语气:“十……师傅,回来好不好?父……父亲明明说你可以随时回来的。你,你是不是还在生父……父亲的气?”顿了顿,又急急地说,“父……父亲也很想你……我老是看见他呆在你的靖和殿里……”
萧清已经吃完,放下碗筷,微微一笑:“我并没有生气。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倒是你,又偷偷地跑出来,岂不是让你父亲和子扬操心?”
萧明翔扁了扁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接下去。萧清抬手叫来小二结账,一边转头朝凌少轩道:“抱歉,给你的地方添麻烦了。”
他说的自然是方才萧明翔那一剑吓跑了其他客人的事。方默然心中动了一动,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此处是凌少轩的产业,想必从前和凌少轩交情极深。那他进这家客栈,不知是因为一早便知凌少轩等候在此,还是因为要借凌少轩的地方让萧明翔发泄怨气?
他正在心中暗自捉摸,却听凌少轩手下的桌子轻微地“喀嚓”一响,一边的桌角便成了木屑,簌簌地掉下来。
“‘我的’地方?”
凌少轩声音不大,‘我的’两个字却说得分外咬牙切齿。萧清微微一笑道:“现在自然是你的。”
方默然一时讶然,三年来,主子还从未有这样怨气铺天盖地的时候。凌少轩静默片刻,方压抑了口气淡淡道:“这几年找你的人不知多少,我都快压不下来。纪尧臣手下的上次差点拆了我们的招牌。你再不回来,这一庄一阁可真是要散了。”
萧清仍是淡淡地笑道:“你舍得散?”
自然是舍不得。
江南第一富庄景泰庄,江湖第一情报阁聆月阁,换了谁,谁舍得?可方默然比别人更知道主子舍不得。主子舍不得的,并不是这遍地金银、通天权势。他这三年来,没少见主子在没人的地方,对着什么景物发呆。主子不说,不等于他猜不到。这一庄一阁里,八成是有什么人留下的回忆。是什么人呢?
忽而心中一动。
——记得两年前纪尧臣托聆月阁找的,并不是萧清,而是……笑水公子,夏水苍。和主子一起创下景泰庄和聆月阁,然后又撒手不管的上任主人夏水苍。
方默然眼角跳了一跳,只觉心中猛然起了惊涛骇浪。夏,萧,只差了一个尾音;“苍”通青,“水”加上“青”,可不就是个“清”字?
他忍不住一抬头,正把那个传说中的人物收在眼里。狭长的丹凤眼,直飞入鬓的剑眉,并不算一见惊绝的五官,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又像是三十多岁。长长的黑发在肩以下用根白色带子挽住,随意地散落在有些粗糙的白色衣衫上。
这人起了身,伸手拿起一旁的斗笠,唇边仍是一丝风淡云清的笑意:
“少轩,这几年辛苦你了。若是累了,不如多寻些闲暇,赏赏身边繁花似锦。”
凌少轩的脸色白了一白。他从未说出口,这人却分明看得清清楚楚。纵然也明白只是镜花水月,可又是谁说一句“怜取眼前人”便能放得下的?
夏水苍转了身,又朝韩子扬和萧明翔微一颔首:“早些回去吧。”萧明翔还想说什么,夏水苍又道:“记得我当年怎么教你的么?”
萧明翔的眼神黯了一下,忽而又亮起来,一字一字地说:“我会做到的,我一定会做到的。到时候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许忘记。”
掀起帘子出去的时候,那响瓦又叮当地响起来,半晌才停。
江南的早春,带着水气。凌少轩站在夏水苍身后,忍不住低声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夏水苍淡淡地笑道:“没什么打算。行走世间,看尽苍生而已。若得空再寻一知己同游山岳,便更好不过了。”话音未落,只听空中扑簌簌一阵响动,抬头看时,却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鹰隼飞落下来。夏水苍一抬手,那黑鹰便熟门熟路地落在他臂膀上。方默然看见那鹰的左脚上有一只做工细致的金环,上面雕着繁复花纹,其上拴着一只小小的锦囊。夏水苍自那锦囊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扫了一眼,面上仍然是淡如水的笑。
一直不曾出声的韩子扬眉头一动:“这鹰是……北齐呼延?”
夏水苍指尖一动,那小纸条便化成了齑粉,纷纷扬扬地散了。他转头一笑:“方说要找个知己,便有故人来寻了。不如就此别过吧。”
夏水苍微一低头,将斗笠戴上,转身离开。方默然微微抬头,将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收在眼里。
他原先心目中的靖平王,该是意气风发、笑睨天下的。平叛乱,定江山,灭西戎,安北疆,秋水轻尘步与长天血鸣剑威震八方。这人的少年与青年时代,几乎是一个神话。世人艳羡他表面的风光,于是便常常忘了他曾几度历经生死的伤痕累累,忘了他被一心扶持的人逐出宗庙、剥夺皇姓的切肤之痛,忘了他漂泊流浪、不知所踪的数年时光。
该是经了那样的大风大浪,才有了今日的夏水苍吧。他是一汪水,平淡极致,捉摸不定,多少人想将他掬在手中,却不过只是徒劳。
许久,韩子扬转身,朝凌少轩低声道:“你是知道的吧?这几年,他都去了哪里,他为谁戴孝,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凌少轩眯着眼睛注视着远处已经看不到的身影。半晌,才叹息般地开口:“是一个本该早已死去的人。水苍说过,他欠他的。”
方默然又想起那重孝的白衣。若非至亲,何必如此。他忽而觉得没来由的惘然。
这一天他心情的起落,竟比从前一年还多。那一袭白衣已然不见的背影,从此,便真的只存在于传说中了。
那并不是方默然唯一一次见到夏水苍。其后的日子里,他有数次与夏水苍擦肩而过。聆月阁收集的情报,常有些边边角角的与他有关。天下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常能在那里见到这个人的踪影。
毕竟他和执掌世间的种种权势,都有着斩不断挣不脱的联系。纵然名动天下的南朝靖平已经不再存在,纵然已经历尽沧桑心如止水,他依然还是那个心系苍生的萧清,依然还是一笑安天下的笑水公子夏水苍。
然而很多年后,每当方默然想起这个人时,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帘子上的响瓦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他一袭白衣,挟着淡淡的水气轻然走进客栈。摘下斗笠,原本垂着的丹凤眼,微微地一抬一睐。那眼中的光,刹那便成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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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写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然而某零的功力,并不足以用洋洋洒洒的篇幅将他一笔一笔勾勒出来,跃然纸上。所以这只能算是一篇外传。
从一个外人的角度,也许无法看出很多东西,但要窥见他风云起伏的一生,也够了。
某零想写的,不过是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而已。
每个人的心中,大概都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