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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诉
我躺在荒山之巅,仰面看天,要从那虚空里,看出花朵来。
花朵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张脸。
如果不是那墨镜,我真以为是精灵显现。
我坐起来:“宋……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宋骁然微微笑了一下:“我来找你。”
这笑容比他的突然出现更让我意外。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骁然好像明了我的想法,单刀直入:“是这样。季小姐,团团那个短片,我给圈子里的人看了,评价很高。尤其是你的表现,很自然,很有味道。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跟我再合作一次?”
我越听越是骇异:“您开玩笑呢吧?”
宋骁然道:“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这实在很出人意料。”
宋骁然道:“怎么,季小姐,你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有伯乐的眼光?”
我不受他的激将法:“都有。你们周围有多少专业人才,我不信就这么一个片子,几个镜头,我就成千里马了。”
宋骁然道:“你不相信我的眼光没有关系,相信我的诚意就行了。”
看不清他的眼睛,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放肆。
我说:“宋先生,你能不能先把墨镜摘下来?”
宋骁然怔了一下,干巴巴地道:“不能。”
我笑了:“诚意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宋骁然道:“季小姐,你看起来很文静,想不到这么犀利。”
我回答:“我也希望自己依然纯白如纸。”
宋骁然道:“季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周末都忙着逛街约会。要不然,参加个社团什么的,既娱乐,也是提升自己。你为什么大老远的,跑到这个孤儿院里来?”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为什么要告诉你?”
宋骁然沉默半晌,道:“季小姐,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接触过这世界,但是不随着这世界旋转的人,一个保持着真正的真诚和善良的人。我需要这样一个人,用她发自内心的流露,来阐释我的作品,而不是精湛的演技,或是外表上的单纯。我经常看到你和团团在院子里,还有,试播那天你哭了。你知道么,那很……”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那很动人。”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很诚恳,和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大异其趣。看来他的确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事业,有一份超乎寻常的认真。我既诧异,又敬佩,道:
“宋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来孤儿院,不是因为善良,恰恰相反,是因为自私。”
宋骁然诧异地道:“怎么说?”
我说:“我是来赎罪的。我杀死了我自己的孩子。”
宋骁然被吓到了,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继续道:“他是个意外。当我发现有了他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除掉他,挽救我的名誉,挽救我的生活。那时候,我以为杀掉他,保存我自己,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他对于我,不是一个生命,不是一个骨肉相连的亲人,更像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不光彩的疤痕。”
宋骁然试探地道:“季小姐,你是说,你流过产?”
“是。”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不能算杀人。”
“顶多算是有点不光彩,是不是?”
宋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算是承认。
我笑了笑:“大家都这么想。那时候我也这么想。怎么能算杀人呢?他就是一团不断分裂生长的细胞,威胁我的利益,和一个肿瘤有什么分别?可是,当他不再存在,不再威胁我的时候,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他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不是肿瘤。肿瘤不会痛,不会感觉,不会最终长成一个人,一个会笑,会说话,会走路,会叫我妈妈的人。他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的孩子,流着我的血液,有着我的基因,就像我对于爸爸妈妈一样。那种感觉,是思维和理性无法解释的。没有经历的人,怎么都无法体会。母亲杀了孩子,甚至比孩子杀了母亲更残忍。活着的那个,远远比死去的那个更可怜。看书的时候,做实验的时候,我总是走神,总是忍不住想,想他如果还活着,已经多大了,是什么模样;想我会多么爱他,就像妈妈爱我一样。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恨自己,彻骨地恨。我想把自个儿撕碎了,烧化了,连灰都扬了,烟都散了,不留一点儿痕迹。你知道什么是地狱么?那就是人间地狱。”
宋骁然低声道:“对不起,季小姐,我不该引起你这么伤心的回忆。”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想说的。我憋了很久了,一直都想说出来,只是没有机会。你知道么,对有些人来说,作了错事之后,最难过的,莫过于没有受到惩罚。我站在人群之中,好像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犯了罪,知道我完整的表皮之下,伤痕纵横交错,丑陋不堪。我期待,我渴望雷鸣电闪,天地灾杀,降到我的头上。熬不过去,死了,我就烟消云散;熬过去,我也可以重新做人。可是,不幸都落在我身边的人身上。妈妈差点死去,现在我喜欢的人也……也许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它便折磨我的亲人。它要让我知道,我罪不可恕,要活活地把我的灵魂钉在十字架上,永世不得翻身。”
宋骁然默然不语。
我稍稍平复了激动,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说,我一点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今天大概是……受了点刺激。对不起,强迫你听了这些胡言乱语。”
宋骁然道:“不,你形容得很生动,很准确。”
他神情严肃。我道:“宋先生,你不必敷衍我。你心里不屑,大可以转身就走。这是我应得的。我说出来,便是希望你鄙视我,唾弃我。我宁愿真实的残忍,好过虚假的美意。”
宋骁然道:“不,季小姐,我没有资格鄙视你。”他轻轻道:“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便可以投石打那女子。”
我知道这个故事。
谁是干干净净的呢?
世人辗转于不义,如蚯蚓辗转于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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