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慕容绍一副标准的懒惰小孩模样，整个身子沉在椅子里面，舒舒服服地举着一卷书放在脸正上方，半眯着眼睛，我也不知他这究竟是在看书还是在闭目养神。既然没有什么人来理会我，我也就从他那堆书里随手拎出一本，在一旁找个角落坐下，开始翻看。他显然没有用心沉浸在书中，反而是满脸好奇神色地探出头看着我，坦然无比地问：“你不错哦，能看得懂？这本《尉缭子》好像很晦涩的，先生都还没跟我讲到它呢。”

　　我摇摇头：“只勉强认识几个字，还有许多不认得，哪说得上看得懂。”

　　他饶有兴致道：“真的啊？那你和五森也没有什么区别嘛，大哥怎么就让你陪我读书呢？”

　　我没有被难住，转念一想便神色自若答道：“可能大少爷比较看重海天能陪您练武吧。”

　　他一听，脸上马上露出露骨的不悦神色：“果然又是练武……大哥念念不忘的就是逼我练武，我最讨厌持弓拿刀这些事情了，又粗鲁又血腥，为什么大哥就是不肯放过我呢？连爹都没有像他这样逼我哎。”

　　我哑然失笑：“可是二少，族里在你这个年纪的大部分男孩子都已经学了一身武艺了吧？你可是堂堂大将军的儿子，就不担心堕了你父威名？”

　　“什么威名，虚名才是真的……我怕死，不想上战场嘛……”他嘴里嘟嘟囔囔，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看上去倒是单纯可爱得很。“我要睡觉了！你替我看着门，别让人吵我。”

　　又睡？我苦着脸撇撇嘴，听话地拿着手里的书站起身到门口去给他望风，不过一打开门就正看到晨叔带着一个木匠奉命来到，慕容绍一看到他们脸色就立刻多云转晴，满心欢喜地拉着木匠跟他商量计划书桌的改造工程，似乎抱有把书桌变成仅次于床铺的最佳睡觉处所的宏伟目标。我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觉得这二少爷的性子确实颇为有趣，和表面秀美温柔但心思却深不可测的慕容楷似乎真的很不一样，也许因为他也算是受宠长大的吧，与长子身份的慕容楷成长环境毕竟是有所不同的。看他对待下人也一点架子都没有，对着木匠一口一声大叔叫得又亲热又自然，更惊人的是他似乎还打着亲自动手的算盘，缠着木匠把工具要到了手，请教了半天操作方法，就开始尝试着在书桌上叮叮铛铛地敲打起来，木匠几次三番担心他伤着自己想为他代劳，而这位小爷却是执意要自己亲自动手，动作虽然不熟练，但神色却很认真投入，倒是很有现代某些孩子独立的DIY精神。

　　正在他干得热火朝天之际，一个和我打扮相似的小个子男孩推门进来，看他那熟悉的架势估计就是那个叫五森的随从吧，只见他也不对慕容绍行礼，反而肆无忌惮地冲他嚷了一嗓子：“哎哟我的小爷，您这还有功夫忙着啥呢？”

　　“我在给桌子加架子呢。”慕容绍流着汗水的小脸从书桌下露出来，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特别可爱，似乎也没有要对五森发脾气的迹象，倒似心情不错，“五森要不要也试试？很有趣哦！”

　　“您还真有闲情逸致，难不成忘了昨天王爷交代下午再去他房里听讲么？而且还有上次他给留的问题，您都想出对策啦？”五森一脸苦相。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真给忘了！”慕容绍闻言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急忙从桌底下钻出来，扔下手中的木匠活工具，慌里慌张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皱着漂亮的眉头冥思苦想状，“我爹昨天讲的啥来着？问的是什么？快把我作笔记的那几张纸找出来，还有爹给我的图纸……”

　　“哎。……我说您也别太着急，还有些时间呢，好好想想，想不出来估计也没大事，前几次不也都临时跟王爷瞎掰的么，王爷也就是笑笑，没怎么为难您吧？”五森一边答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中翻了几下就抽出了几张纸递过去给了慕容绍，我暗自点头，效率很高，动作灵活，脑袋灵光，是个称职的书童，我怕是比不上他的。

　　慕容绍拿着那几张记录纸就快步走到门边推门进了旁边另一个房间，我和五森跟了进去，我又见到了熟悉的沙盘，又有些好奇地探头看了看慕容绍手中的材料，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副相当精细的图画，画的是用铁链连环串起的战马阵，马上骑兵身着重甲，马也背负防具。

　　我睁大了眼睛越看越奇，因为在这个时代重甲骑兵理应并未普及才对，正想开口说话就听得慕容绍苦恼的声音：“你们倆还傻愣着干嘛，都来替我想想……海天你也是，哪怕会瞎扯的话也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正奇怪着呢，于是脱口而出：“等等，你这……难不成是传说中的连环马？”

　　他们倆一齐直直地把目光向我投来，五森目瞪口呆中，而慕容绍惊喜交加：“你见识过？……连环马，这名字倒是贴切！”

　　“哦，不叫连环马啊，那你们管它叫什么？”我一直以为这玩意是金人横行中原的时候才大举使用的，原来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不知发明它的是哪位大牛，实在值得顶礼膜拜。

　　“这个，是我爹发明的拐子马铁浮图，他上次给我讲故事，讲的是他自己十多年前亲自经历的一场战役，对手是一个叫冉闵的将领，……唉，具体过程我也复述不清，要是上次他讲的时候你也在就好了！不过没关系，你先帮我想想看，当我方拥有十万骑兵而对方的运粮队仅有一万左右步兵时，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连环马’集中歼灭敌人，应该怎么排阵？当然可以派用的连环马的数目没有那么多，就仅五千而已。”慕容绍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暗自赞叹，原来太原王不仅是战略天才，在战术上也有这么出人意料的神奇发明！这连环铁拐马，可是在历代通俗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一种战术呢，至少我记得的就有侵略南宋的金兀术吧——果然是胡人的发明创造——虽然水浒里的双鞭呼延灼知名度搞不好还更高……

　　不过，等一下……冉闵，冉闵，这个名字怎么也觉得耳熟，似乎听谁说过，对了，是王其琳吧，他好像以前提过这个人的……我拼命回忆，但印象却太过模糊，记不起前男友到底评价了他些什么，心里有些烦躁，好不容易有个线索，怎么又想不起来呢？

　　“呃……先等等，我问点不相干的事行吗，那个冉闵，他是个汉人吧？”我皱眉苦思，最后还是向慕容绍求助。

　　“嗯，是汉人。怎么，你对他感兴趣啊？”慕容绍倒也不急，没有催我的意思，但提起冉闵脸上神情却有点古怪。

　　“唔……是汉人没错，还有什么特点……”我嘴里喃喃自语，念念有词，“王其琳好像很欣赏他，是为了什么来着？对了，王其琳就喜欢那种没人性的残酷将领，他好像很残忍，是吧？”

　　“你在嘀咕什么哪？”慕容绍好笑地偏着头看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这个冉闵，现在还活着吗？他是不是个很残暴的人？”

　　慕容绍微微一笑，神情似乎有几分得意：“这个五森应该记得比我清楚，五森你来说说。”

　　五森一听立马来劲了，清了清嗓子颇有几分说书的风范：“说起这个冉闵啊，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哎！此人生性残忍，颁布了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的灭胡令，灭亡了整个羯族，气焰嚣张实在不可一世……”

　　慕容绍神情轻松地插口道：“你别净捡不好听的说，爹他当时不是还夸奖冉闵此人是他一生所遇最强对手么？十万后赵大军尚且被爹所领军队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然而冉闵的三万军队却岿然不动稳如泰山……况且残暴与否也分对象的，他虽然对于羯族人是个永远恐怖的梦魇，但对于中原汉族百姓以及麾下兵士却恩威并加，对他们来说实际是希望的象征吧？”

　　五森有点尴尬又有点不爽地撇撇嘴：“少爷您跟王爷还真是一模一样，对敌人也那么宽容大度。不管怎么说，那么可怕的煞星最后也还是败在王爷手中丢了性命，不还是证明了咱家王爷才是最强大的将帅吗？”

　　我轻叹一口气，终于隐约想起王其琳口中的冉闵了，当然他说话的语气既不像慕容绍那般中立更不可能像五森那样批判意味十足，而是带着些微的残忍笑意与溢然于表面的欣赏，不仅称赞他的战术素养，同时也略带赞赏地顺带提起了那道著名的“灭胡令”……实在是惊世骇俗的残忍……

　　“好了好了，冉闵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你先说说这连环马该怎么排，其余骑兵又该怎么运用？”五森着急地问。

　　我先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倒是有点奇怪地反问道：“既然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战例，为什么二少爷你不直接去问问王爷先前的手下？”

　　“那是作弊嘛……”他脸色尴尬，“大家都知道父亲喜欢用这种方式考我的……”

　　我心里暗笑，从我这里套答案难不成就不是作弊了？其实我倒真不记得十六国时期有这么个战例，但是结合我所知道的铁拐连环马的例子以及这种连环马本身的特征，再加上对手是数目略占优势的步兵的限制条件，应该可以用通用的陆战骑兵歼灭步兵的思路来分析吧……我走到沙盘边上，手里随便拿起代表骑兵的标志物侧头沉思着。以前王其琳逼我选修了古代陆战史及战术分析这门课和他一起听，当时的我可就算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东西能真的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依他们所言，冉闵拥有着久经沙场、战斗力极强且极为凶悍的精英步兵，一般未受严格规划的骑兵对于这样的队伍也是缺乏必胜把握的。针对步兵极具杀伤性的武器长矛和长戟，分散而战的骑兵也极易被击倒，士气必然低落，这些应该就是慕容恪之所以设计连环马阵的根本缘由。连环马本质上也是以阵形式使用的，既然是阵，一定也要对用途有针对性地设计，比较合理也比较容易掌握的形状自然是方形了，而较完善的调配方案这里可以忽略，因为此时所谓的阵其实拼的也就是队形的严整，只要重骑兵被连锁限制住，再凶悍的步兵也很难一鼓作气将整个队形冲散，多少步兵陷入阵中也就只能面临被屠杀的命运，然而这种屠杀是相互的，说白了根本只是消耗战……

　　我暗自摇头，看样子慕容恪的骑兵虽然号称精锐，在这场战斗中却没有能够真正发挥出游牧民族骑兵这支打击力量最至关重要的优点：机动。不过话说回来，在面对这样的阵地战时，骑兵的战术优势的确不易单独发挥；然而在拥有连环马作为必杀武器的时候，就不一定了……重骑的正面对抗能力与轻骑的机动灵活性应该在两个兵种有任务分工之后分别体现出来，这才是正道！

　　我脑海中逐渐形成一个清晰的画面，终于轻松地一笑，开始在沙盘上摆出阵势，同时在纸上画出草图，边画边讲解。其实说复杂也并不复杂，首先要以分散骑兵将冉闵步兵引到宽阔平原地带这是必然的前提，此后用常规的两翼包抄作为进攻与歼敌主要力量，连环马阵此处的作用则是防御性的抵挡步兵集中冲锋，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因为不知道冉闵具体的战术风格，目前仅有的信息是他的勇武与大胆，那么不妨暂且预测他的作战方式是直冲中军，那么燕军分军三部合而击之，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了。取胜问题不大，因为仅仅依靠勇猛，是无法抵抗打定主意利用以多击少打集中歼灭战的燕军的。

　　我尽量简洁地说完，最后总结道：“纸上谈兵自然不难，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却不是空谈所能解决的。所以我想，王爷主要的意图还是考察二少爷对于的分析，对攻守力量的分配，比如他可能会问你，为什么要选择用连环马阵诱敌深入，还有数千散骑的出击时机的把握。其实当王爷没有给出更多背景信息的时候，很多说法都是合乎战理的，只要能自圆其说即可。”

　　慕容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点夸张地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微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一套……教你兵法的人是谁？我想见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否认：“不是啦，我没特别学过什么，其实……其实是因为，我之前有听别人解说过这场战役，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是好像基本上就是王爷当时的应对方法，我就想二少爷照这么说应该不会违背王爷的意思……”

　　他们二人这才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我庆幸之余，却发现自己这个一时心急编造出的谎言有点过分自信了：假如我的推测和现实不符呢？毕竟我遵循的是千年总结出的一般陆战规律，虽然正确性不容置疑，然而慕容恪毕竟是至今仍一战不败的当世名将，如果他当时就是别出心裁地设计了战法呢？那也就只好推说记忆出错了……好在慕容绍到底还是个孩子，总没有慕容楷的敏锐嗅觉让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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