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书

　　“江生，顾向说，你还有一本书没还。”郑一北刚进宿舍就看见江生把各种有的没的扔进纸箱里。“他让你快找出来，好填清书单。”
　　江生稍稍理了理箱子里的东西，抬头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猜测大概是郑一北。
　　“什么？”
　　郑一北翻个白眼望天。“嘿，我说，你怎么回事？这还没毕业，就快跟我形同陌路了。”
　　江生回身从一堆杂物中摸出眼镜，愣着瞪了他一会儿，说：“哦，你刚才说什么？顾向？”问出口来，又有点后悔。有些习惯真是难改，就像难以忽视某些人或者事。
　　“哦，他今天去办清书单，你还有一本书没还，用的是他的学生证。”郑一北知道他一向神经大条，才懒得计较。
　　江北抱起纸箱，“嗯”了一声，就要往外走。
　　“喂，你这次别马虎，这个办不了，毕业会很麻烦。”
　　“嗯。”
　　郑一北看他漫不经心的背影，知道他肯定不会放在心上的。
　　“甩卖旧货也这么早出晚归地拼命？”他暗自纳闷。

　　江生把摊子摆好，就随便拿了本过期的杂志。看了几眼才知道是荆哲的女朋友托他卖的少女杂志。一本书翻下来好像都在讲一个故事，那些男主角好像都是一个人——高、帅、富，区分度实在太低了。以前顾向就总是说他脑袋不好，区分度太弱的东西就会很容易混。果真，一本书看下来，只觉得人名在不断地换，可是情节反复反复又反复。最后，他像认命了一样，把那本杂志仍回摊子上。抬起头，用身上的衬衣擦了擦眼镜。
　　摊位前两个姑娘低头挑了好长时间，眼神不经意地就瞟向江生，看他终于抬起头，脸竟然不自觉地红了。手底下慌乱地揽来一堆书，“那个，这些多少钱？”
　　江生戴上眼镜，头也没抬：“一本五块，你数数看。”
　　小姑娘数了数，一共七本。放下钱，抱着一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书，窃窃私语着离开了摊位。
　　江生埋头准备再挑本杂志打发一下时间，忽然额头一阵凉。他惊讶地抬头，鼻尖正好撞上一杯凉饮。
　　“郑一北说的真没错，你果然卖力。”顾向笑吟吟地，手里的薄荷冰擦过他的额头，又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说，我再不管管你，你就快把自己当旧货卖了。”
　　江生有点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默默地喝薄荷冰，低头继续挑杂志，避开顾向的视线。
　　顾向也不觉得有多冷场，毕竟一直以来，江生就不爱说话，周围都习惯这种随时降临的冷场。
　　“哎，这不是荆哲的珍藏版，他要知道你给他当地摊货卖了，应该会当场暴走。”顾向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指着一本NBA珍藏本。“真想知道，你到底这样卖了多少人的命根子。”
　　江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那本书。荆哲的宝贝吗？完全没有印象。
　　“不记得了，我从书架上一并拿来的。”接着把那本书丢回箱子，还好没有卖掉，否则，荆哲一定会扒在床边，跟自己闹上几天。
　　“啊！！这本《看电影》是我的！3D《泰坦尼克号》嘛，我们一起看的。”顾向兴致勃勃地翻了几页，又性质缺缺地仍回去。
　　“哦，没印象了。”
　　“你忘了吗？也对，你当时好像并不想看，看的时候还睡着了来着。”顾向努力启发他，“嘿嘿，其实原本就是我非让你陪我一起的。”
　　江生头一偏，假装理了理书，不想接话。怎么可能会忘呢？两个男生去看《泰坦》，几乎被视线包围了。最后，索性假装睡着，当一切不存在。结果竟然真的睡着了，还是顾向把自己叫起来的。醒来的时候影院里人都走光了，四面灯光大亮，突然睁开的眼睛被刺得猛流眼泪。顾向立刻就把手掌覆上来，在耳边叮嘱他晚些再睁眼。

　　“对了，你在图书馆借的书还有一本没还，还是用的我卡。”
　　“忘了，哪本，你记得吗？”好像，郑一北有提过这事。还有书没还？糟糕。
　　“《莫瑞斯》，听名字就像你会看得书。”顾向知道他很爱看书，其实也不是喜欢，就是打发时间。还经常因为怕麻烦，就用两个人的学生证一气借够几个星期的数量。“什么故事，看了这么久。”
　　江生摇头：“忘了，大概不太有趣，就没看完。你去我那找找。” 好像有借过这本，竟然没有还。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还看见过那本书，兴许随手插在哪里了。
　　顾向一瞄手机，“你也收摊得了，这都快九点了。”
　　江生不大乐意，“再待会儿，下了晚自习还有人会来。”说完，又捡了本书抱着不撒手。
　　顾向无奈，一会儿又乐了，“行，那我先去你那儿找找。” 顾向习惯性揉了一把他那一头乱毛，算是告别。江生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些字。
　　“嗯。”江生也没抬头，这样算是应了一声。他不愿意看顾向笑，那种笑很容易让人动摇。记得那时候，他纳闷顾向怎么老是笑。那家伙得意洋洋地说，“这是million-dollar smile，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全部无偿奉献给你，你该打起一百倍的精神回报我才是。”真是狡猾，这样不知不觉得让人欠下了巨额债务，怎么还都还不清了。

　　十点半的时候，江生才抱着轻了许多的箱子回宿舍。推门进来，就郑一北一个人，正懊恼地摔了鼠标，愤愤地退出游戏界面。见江生回来了，连忙凑上来。果然，箱子里的旧货又卖了大半，不得不说，这小子很招人喜欢，只要坐在那儿，就很容易招徕顾客。即使态度冷淡得可以，可依然不影响大群姑娘前赴后继。想到这，忍不住“切”了一声。
　　“刚才顾向来了。”
　　“我知道。”江生把纸箱放在一张没人住的床上，又把荆哲的书偷偷放好。
　　“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本书，让你回来再好好找找。”
　　“哦。”
　　江生看着自己凌乱的桌子和书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才决定投身其中。什么时候借的书？真是想不起来了，搞不好已经超过期限了吧。什么颜色的封皮，什么大小，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书名，找起来真是麻烦。连衣橱都翻过了，流了一身汗，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认命一般倒在椅子上，看来是丢了吧。也不是第一次把书弄丢了，课本都丢过好几次，还是先跟他说一声比较好吧。想着，江生拿过手机按下快捷键，又立刻按了挂机。还是发短信吧，他想。

　　“书好像丢了。”按下发送，江生不知该干什么，就盯着手机。它却忽然响了起来。
　　他看看来电，挺无语，只好接起来。
　　“喂，我好想把书丢了，没找到。”
　　“嘿嘿，我猜你就又把书丢了。”
　　“我还是再买一本吧。”
　　“得了吧，你别管了，没什么事，就一本书。”
　　“算了，你告诉我哪个版本的，我明儿去书店。”
　　像江生这样的小孩最怕的就是钻牛角尖，顾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劝服过他，干脆投降。“那咱们一块儿，我正想去趟书店。”
　　“别。”条件反射一样地拒绝。
　　“怎么了？”顾向这次没迁就他，好像故意逗他似的。
　　江生也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来拒绝他，只好随便胡诌。
　　“很麻烦。”
　　顾向在电话那边笑出声来，“我反正也要去的。你可是罪魁祸首，别想嫌麻烦，让我自己去。”
　　江生没办法，只好同意。他挂了电话，洗了个澡，再什么也不想做了，脆上床睡觉。郑一北只嘟囔了一声，今天怎么睡这么早。
　　他一直闭着眼，控制自己的翻身，让自己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中间荆哲回来，还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就这样有头脑空白地一直躺着，知道所有人都睡了，才翻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微弱的光，荧荧烁烁，其实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江生迟到了得有十几分钟，他比较希望，顾向已经不耐烦自己先走了。可惜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看见他傻笑着招手。
　　“快点，一会儿地铁人就多了。”顾向知道他最怕热，夏天的时候尤其怕挤地铁，要不准一身汗。所以特意约了个人流小的时间。
　　“哦。其实我自己……”
　　“简直要被你啰嗦死了，你又不知道是哪个版本。”顾向顺手揽过他，伸手把原来就不整齐的一头卷毛揉的更乱。江生头发很软，又有点自来卷，揉起来就像在摸大型犬，所以顾向一直很喜欢这个动作。
　　江生刚想躲开，顾向就拉着他的胳膊突然跑起来。“快点快点，再磨蹭就要赶上下班高峰了。”江生有点懵，完全任他拉着跑。以前早上跑操，他总是起不来，顾向就每天来拉着他去赶早操。早上六点不到，天还很黑，他也看不见顾向什么表情，就是感觉他拉着自己，一路狂奔，冲进迎面而来的黑暗里。现在想想，那种感觉像做梦一样。

　　那本书果然有好几个版本。顾向从中间抽了本蓝色封皮的，又转了转，挑了两本摄影入门，然后就一直跟在江生后面在整个书店里游荡。刚认识的时候，顾向就说江生是个兴趣怪异的人。后来，他说，与其说是兴趣奇怪，不如说他根本是对什么都没有好恶。就像现在，他可以主妇们一起看各种针织技巧，也可以跟小孩一起坐在地上看漫画。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没有不喜欢。
　　顾向头顶着三本书，无聊地靠在墙上。看着和一堆小孩坐在一起认真看书的江生，实在是非常想蹂躏那一头别扭的卷毛。江生发现他在看自己，就把书插回去，站起来，拍了几下衣服。
　　“要走了吗？”他倾身在顾向附近悄声说。
　　顾向觉得侧脸被软软的头发扫得有点痒痒，轻挠着脸想，这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大一的时候个子小小的，现在也快要一般高了。
　　“你可以看完再走。”
　　江生摇头：“不了，也不好看。我去付钱。”
　　顾向笑嘻嘻地奉上已经包好的三本书，遗憾地提醒他自己已经付过了。又赖皮一样，把三本书推进江生怀里说：“你还是辛苦些，帮我抱回去吧。”
　　江生抱着书，没再说什么。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吧，就这样再过十几天到毕业，不分你我从不计较的好朋友留给对方的好的记忆，足够以后再回味了吧。江生乱想着，却往后退了几步，要离他远一点。
　　这次顾向没再笑，眉头皱了下，这是第几次了，就这样躲开自己。他有点急躁地拉着江生出了书店，不理会他总想挣脱自己的手。
　　两人坐地铁原路返回，一路无话。

　　顾向一直跟着他，一直到宿舍。郑一北原本刚连上线，准备和战友去做任务。结果看顾向一脸不善，干脆抱了电脑先跑为上。走的时候不忘叮嘱了顾向一句，“你可好好说。”，顺手把门合上。
　　江生回到宿舍又开始把旧的东西扔进箱子里，东翻西找，就好像他不存在。
　　他最终沉不住气，突然立起，把假装忙碌的人抵在墙上，两手按在江生身体两边，无声的对峙形成了一个薄弱而独立的空间。他越是沉默，江生就越是觉得隐隐地不安。认识顾向的四年里，他只生过四次气，可是没有一次是这样。
　　“你生气？”耐不住这样的折磨，江生偏开视线。他不愿意看见顾向跟自己生气，但是更不愿意让顾向看出自己的情绪。
　　“你要不要跟我说清楚，这些天躲着我干什么！”顾向生气的时候，眉头会簇在一起，少了平日里的轻佻，带了些不常见的决绝。
　　“没。”江生像下了决心一样，迎上他的视线。
　　“你走哪儿都避开我，晚上干脆在旧货市场呆到关门。连郑一北都看得出来，你就跟怕似的躲着我!”顾向红了眼，一时有点气馁。“你倒是说出来，你到底怕我什么……”
　　从来不气馁的顾向，从来眉间带笑的顾向，现在却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江生一下子觉得眼睛生疼，带着脑子里的筋髓一起活跃。他忍不住拿手盖住自己的眼，身子的努力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不滑下去。
　　“我能怕你什么？”眼睛真是疼，指缝里的光都会加重这种痛觉。顾向，你不会懂。我怕你怕得要死，每天都更怕一点，现在的你就像洪水猛兽，让我避之不及。
　　“江生，你到底当我什么，四年的兄弟，难道还有什么顾忌？”
　　“没，真没。我没顾忌。”江生狠狠揉着眼睛，“只是，你别再招惹我了，我不喜欢朋友。”这话说出口，好像眼睛也不那么疼了，他瞪着揉肿的眼睛，看见顾向满脸的苦相。“我也从不当你是朋友。”

　　顾向扬起拳头原本是想给他一拳的，却最终只是重重按了一下那一头汗津津的卷毛。
　　江生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会抖得太厉害。手紧攥着，抠得手心发疼。

　　顾向走出去以后，江生才整个瘫软下来，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就这样吧，这样最好。

　　顾向没再来过。因为第二天他把那本书还好，换了本毕业证。简单地告别，就算是彻底和这城市断了联系。郑一北说，吃散伙饭那天，顾向一直没停地笑，笑得在场每个人都不再出声。最后醉了，醉得眼都睁不开。拉着别人说，“明明是你招惹我……”

　　江生没听郑一北说完，就又抱着那一箱旧物离开了。
　　像往常一样把摊位摆好，却只是坐着，没再看书。
　　“同学……顾向同学？
　　江生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女生，好像并没有见过。
　　“我不是顾向。”说这话的时候江生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顾向真的从身后蹦出来，说，哈我才是！
　　“哦，对不起。那天我在你这儿买了七本旧书，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有。“嗯。”
　　“我回去才发现，里面有一本好像是图书馆借的书。”她递过来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就是这个。”
　　是那本书，原来给卖掉了。江生把书接在手里，又给她找了钱。
　　他摸了摸那本书，翻开来，最后的借书人是顾向。
　　他摸着那个名字，四年来的种种浮现眼前。逆光里那个挺拔的身影，举手投足仿佛都带着光环。江生看着他不自觉就走了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他发现自己，带着“million dollar smile”伸出手来，“我是顾向。”
　　他说的没错，那时候是自己先招惹他的。

　　顾向，你肯定不知道，我怕你，更怕我自己。我怕那个越来越喜欢你的自己。
　　我不喜欢朋友。
　　我也从没有把你当成朋友。
　　所以，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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