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

　　九王爷肃诩遇到慕容华，是在一场宫廷宴席之上。衣着华美的舞女裙摆轻舞衣袖纷飞，肃诩执一杯酒在一片姹紫嫣红中这么一瞥，第一眼就看到了慕容华。
　　慕容华微微低头，眉心微蹙，白璧一般的皮肤趁了如墨般乌黑的发，却有几缕不听话的垂在耳边。他手指灵动轻抚琴弦，广袖随拨弦而轻微浮动，动人的仙乐就好像流水一样从他那把一看就有些年头的古琴弦上柔柔漫过，满溢席间。
　　他第一眼看见慕容华，就好像咬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芝麻馅的汤圆，心尖在那一瞬间被烫了一下，然后却是满满的香甜，似是芝麻馅不听话的流淌着，把整片心怀都染得又暖又甜。他饮罢一杯接一杯，只觉得慕容华是世上最好的下酒菜，比面前什么御菜名膳都美味百倍。
　　肃诩是出了名的风流王爷，家中娇妻美眷数十人，外头的红粉知己也不少，更可恶的是他还男女不忌，整日里声色犬马，沉溺于靡靡之音，醉卧于软香温玉。反正他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不羡什么贤明，也不愿意搭理什么朝政，更何况他还是当今皇上一母所生的亲弟弟。从来他问皇兄要美人，就没有被拒绝过的时候，显然这次也一样。
　　上头的皇帝问肃诩道，九弟，你又看上了我这里什么人？
　　肃诩伸手一指，指向了慕容华，“我要他。”
　　宴席结束后，宫廷乐师慕容华只在皇帝面前演奏了三首曲子，就被一辆马车送到了九王府。肃诩亲手扶他下了车，满室的莺莺燕燕眼中，一身青衣雪肤墨发的慕容华，显然是最可恶的敌人。而身为主角的慕容华却抱着琴一言不发。
　　他默然随九王爷进了府，这也就算过了门，反正外人眼中只要进了九王爷府中，那就统统是九王爷养的金丝雀儿。
　　他被安顿在距离王爷最近的院子里，原先住在这里的妾侍被硬生生迁了出去。肃诩说，慕容琴师是我府上的贵客，不可怠慢。说罢他微微侧了头去，很亲昵的把他耳边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拨去了耳后，就像是故意表现的恩爱。
　　慕容华依旧沉默，冰冷，一言不发。若不是刚才宴席上他说了句谢恩，肃诩真以为他还是个哑巴。

　　之后的每一天，肃诩吃饭的时候都让慕容华在边上奏乐。于是肃诩再也没有批评过府上的厨子，仿佛慕容华就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那一道主菜，可能贵重若金蟾玉鲍，可能鲜美若清蒸鲥鱼。
　　相反，肃诩却从来没有碰过他。每天夜里，距离王爷寝房最近的院子都会飘来淡淡的琴声，伴着夜色慢慢的散开，就好像一层薄薄的雾。于是肃诩连夜宵都一并免了，就着这寡淡的琴音喝得酩酊。
　　慕容华确实称不上绝色，只是肤色极白，发色极黑，就好像一副水墨画，讲究的更是意境。他的琴音也确实称不上极佳，倒也有几分风骨，若是肃诩非让他弹一首热络的琴曲也未尝不可，只是依旧会染上几分哀怨。
　　这样风格的美人儿，九王爷府上也不是没有；会弹一手好琴的佳人，也不是没有；又哀怨又会弹一手好琴的美人……还不是没有。
　　但是没有人想到肃诩会一头扎进了这个叫做慕容华的坑里，成了坑里仅有的那一个萝卜。慕容华却依旧冰冷。他就好像一块千年的寒玉，看上去确实美，却是怎么也捂不暖。
　　府里的人都在想，若是有一天这块玉被王爷捂热了，或许真的也到了王爷没有兴致的那一天。

　　慕容华在九王府中两年有余，进过王爷的卧房几次，却只是奏乐，大半夜弹些阴凄凄的曲子。王爷就着这样的曲子入眠，也不怕会做什么噩梦。每天的相遇总会有的，出行也总是带着，好玩的东西要首先给他看，美丽的风景也要与他同往一回，才不算浪费。
　　于是，天下人都知道九王府中有一个男人叫慕容华，是风流王爷肃诩心尖尖上的人。
　　世人都在等肃诩何事会觉得厌倦，但偏偏这一天迟迟不肯来。

　　终是有一天，进了王爷卧房的慕容华带来了一壶竹叶青。在摆正长琴之前，他先变出了两个杯子，两个看上去很残破很不值钱的杯子。
　　肃诩抬头看他，目光发亮。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肃诩微笑着说，“等你何时不愿等待，等你何时来……杀我。”
　　“今天是个好日子。”慕容华淡淡的给王爷斟酒，表情冷漠，看不出悲喜。
　　“是了，今天是汤圆的忌日。”肃诩微微一笑，“十年前，他就住在你曾住过的那个院子里，只喜欢给我弹我想听的曲子。”
　　“但你不配。”慕容华斟好了酒，把两杯都摆到了肃诩面前，然后抬眼看他。慕容华的眼眸颜色极深，黑的就像无月无星的夜。
　　“我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肃诩支着下巴认真的看着面前的两杯酒，“我记得汤圆说过，他有个师弟。那天宫宴上，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他师弟。你低头弹琴的样子真的很像他……你们真的是师兄弟不是亲兄弟吗？”
　　“这你管不着，”慕容华执着的说，“随便选一杯酒喝吧，我对你很公平。”
　　“公平在哪里？”肃诩笑笑，“反正两杯酒都是有毒的。”
　　“至少你觉得还有希望。”慕容华说。
　　肃诩摆弄了一下酒杯，笑容不改，“你还真的把当年的事情打听的很清楚，甚至连汤圆怎么死的这件事都知道。”
　　慕容华端坐着，只是眉毛微扬。
　　“但你又怎么肯定，就是我杀的他。”
　　“你这个人为非作歹，色令智昏，你什么做不出来？”
　　肃诩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微笑，“我记得汤圆从小就不太识路，每次迷路了总是往右拐。那我就喝右边的酒好了。只不过你下的毒够不够毒，我可是怕我后悔。”
　　慕容华看着他，点头道，“牵机。”
　　“那就好。”肃诩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那年十八岁。慕容圆刚进了王府，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片金碧辉煌，好奇想摸，却又怕摸坏了赔不起。
　　肃诩看了想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汤圆，你尽管摸，随便摸，摸坏了绝对不罚你。
　　慕容圆说，要是把我师弟也带来看看就好了，他一定会很高兴。
　　肃诩说，总有机会的。
　　梦中的人有一双极黑的眼睛，却总是眉飞色舞，像是黑夜里的月光。那年肃诩第一眼就看中了他，就好像咬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芝麻汤圆，蜜甜蜜甜。
　　肃诩为了慕容圆拒绝了母后的举荐。
　　那年他说，小汤圆，等我当了闲乐王爷，就跟你去游山玩水。
　　慕容圆看着他笑，笑容就像黑芝麻馅一样甜。
　　那年肃诩没有妻室，没有妾侍。空空荡荡的九王府，只住了慕容圆一个，就嫌太满了。

　　后来慕容圆死了，死在一杯牵机毒下。
　　母后说，慕容圆魅惑主上，其罪当诛。

　　再后来肃诩变成了好色的九王爷，多少美人，来者不拒。而人越来越多的九王府，塞了多少人，也显得太空了。
　　在这场梦中，慕容圆对着他笑着说，“汤圆这样的名字太不适合我了，能改名叫水晶饺吗？”

　　那夜九王府走了水，靠近王爷寝房最近的那个院子着了火。
　　扑灭后，那个院子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能没有的，全都没有了。
　　——包括宫廷琴师慕容华。

　　九王肃诩第二天醒来看着面前摆着的两个酒杯，哑然失笑，这蒙汗药下的确实挺足，足足让他睡得连最近的院子走了水都不知道。
　　下人报告说了慕容华的失踪，肃诩摸了摸下巴，叹道，“随他去吧。”

　　扶着房间的窗户，他可以轻易看到那片漆黑的废墟。
　　肃诩心想，慕容华果然是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
　　此生只余，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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