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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样花开一千年,独看沧海化桑田。一笑望穿一千年,几回知君到人间。
恰逢春落夏伊,秀州城里开了繁花似锦,柳岸风鞭。又是一年郎情妾意时。
柳街宽阔的青石板路铺了百年,路边怀粗的柳树见了几朝风雨来,难掩脂粉风流事。微风一吹,倒是扬的分花拂柳,低声细语。
瑰芷苑是柳街最大的一家馆子,两座三层小楼对街而立,一边美女如斯,一边少年风流。如此妓馆,连成国只此一家,虽行的是不堪事,倒也算得举国闻名。
此时黄昏日暮,掌灯时分,香粉连连,美人侧目,街上人渐多起来。
瑰芷苑后院天井红红绿绿的晒了些衣裳,有小丫头细细收着。
院子那边是厨房地窖,厨房里人来人往,不住有人吆喝。
“天字一号房桂花酿两坛……”
“倚红小姐房里再添几个热菜两壶酒……”
余音要长长袅袅,方与这馆子搭得上界。
厨房角落里,一个躬身老奴眉目垂得极低,手里颤巍巍端了个托盘,里面两个青瓷酒壶,刚添了酒,正要往外端。
冷不丁的,眼前却被一个灰衣身影挡住。
少年稚气声音尚未褪,却故意压低嗓子道:“老奴且住,让小爷瞅瞅是什么好酒。”说着,一只修长白玉的手伸出便夺。
老奴抬头一撇,一张脸上尽是疤痕,丑陋狰狞。难怪他一直低着头,奈何面目着实吓人,这若是惊了客人,怕这一个月几文钱的活计都要没了。
老奴带着宠溺喝道:“滚开,端的晚了要罚的!”
厨房里火气火燎,少年脸上带着熏出来的绯红,手上利索夺过托盘。
老奴慌道:“切莫洒了!”
“我知道……”少年转身,一背的青丝与这厨房干柴油锅格格不入。
待两人从厨房出来,夕阳余晖洒到他身上,这才看出,是个十五六的男孩,眉眼格外素净利落,竟隐隐透着一丝闲情逸致。一身粗布灰衣毫不觉得寒酸,倒是一头青丝衬出一身的田园之气。
少年自顾端着盘子在前走着。
“苏薄且等我一等。”老奴在他后面唤道。
苏薄转身无奈道:“早跟你说不要来这了,你这一身老骨头怕死的晚了不成。”嘴上不饶人,却住了脚等那老奴颤巍巍过来,问道:“谁房里的?”
老奴笑道:“倚红姑娘那里的,还是给我罢,莫要让客人责怪。”
苏薄嘴角一弯,不怀好意问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倚红姑娘可是想我没想?”
老奴脸上一垮,骂道:“贱东西,这话给嬷嬷听见,撕烂你的嘴!”
苏薄一双唇生的极好看,不弯带笑,不红却润,自己尚且顾惜得紧,怎可能让别人来撕。当下笑笑了事。
老奴跟在他后面走向楼里。
“怎的又在昆仑呆不住了?这才去了几日,又回来了。”老奴不住絮叨。
苏薄哀叹了一声,“在那山上吃素练功有什么意思,还是二叔这里好,有酒有肉有美人,这才是正经日子。”
被叫二叔的老奴眼里惋惜神色流出,“你爹爹费了那么大功夫方把你送去昆仑,你倒好,到了昆仑却什么也没学,枉费了他那么多银钱关系。”
苏薄听到这里打断道:“二叔又提这个做什么,他已死了,我的日子他也做不得主,咱们爷俩相依为命要紧。”
老奴无奈笑笑,“前日刚回来,昨日一整天都不见了人影,去了哪里?”
苏薄听这话,换了左手托盘,右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物件,红绳挂着,晃了晃放到老奴眼前,“二叔瞧瞧,这是什么。”
老奴老眼昏花,盯了半晌,一双枯木老手接过来,疑道:“这可是祁国青玉?”
苏薄眼睛一瞪,伸手去捂老奴嘴,左右看看。两人正在楼梯上,左右人来人往,幸亏没人听得这话。
“二叔忌惮,祁国两字莫要再说。”
老奴幡然醒悟,垂眼点点头。
百年之前,大祁对幕称臣,改为了连成诸侯国,将祁都改名师城,原本的皇帝也成了王爷。祁国二字便过往云烟般抹去了。幕国皇帝为改百姓心头念想,订了刑罚,若是心中念想往日大祁者,视为叛国,终生监禁。
接连百年,大祁二字怕是只有宫氏一族还记得。黎民百姓几代更迭,早就忘了。
手里这青玉只有祁国最南文州一小块地方产得,通体莹亮,杂质颇少,光下看去似是玉质可以流动。千金难求一块,向来只有宫氏贵族用得,民间能见已是不易。
老奴捂在手里看了半晌,已有浑浊的眼睛瞪了瞪,低声问道:“哪里得来的?”
苏薄自豪一笑,吹了个口哨,“赢来的。”
老奴顿时冷了脸,“又去赌了?!小兔崽子,当我是死的不成,管不了你了!”说着将青玉塞进怀里,扬手便打。
苏薄一愣,三两步跑上楼梯,朝后喊道:“二叔莫动气,小赌怡情,再说我不曾输过,不过捞点值钱物件罢了……”话未说完已不见了人。
老奴望着苏薄拐入的楼梯口,不住叹气。
不过十年光景,看看如今行将就木的自己,尚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日月无声,水过无痕,却是物是人非。
苏薄寻到倚红姑娘门前,侧耳一听,琴声依旧,那人还在。想自己走了一年,倚红姑娘还是瑰芷苑的头牌,只觉这一年不过白驹过隙,未曾有变。
苏薄理理粗布衣裳,照着奴才的样子弓了腰,额前头发恰盖了眼前,这才伸手叩门。
琴声未停,一个男人开了门。
苏薄视线低,只看见一双布靴,月白长衫下摆。
不等问话,先道:“给姑娘添了酒来。”
倚红青葱玉手略一颤,顺着声音方向抬眉看去,果不其然,是苏薄这孩子。去了昆仑才一年又回来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着不由摇起头来。
开门男人接过苏薄手里托盘,冷冷道:“去罢。”
苏薄却不走,仍躬身低头。
倚红看这光景明白几分,恰好一曲终了,从琴后面起身,抽出丝帕擦擦手,软语笑道:“这是要赏呢。”说着看向房里另一年轻男子,“侯爷多少打赏他些罢。”
苏薄听得“侯爷”二字,顿了一下,低着头看向房内,桌边是坐着一个男人,浅紫衣裳,京绣滚边短靴。
连成国只一位侯爷,便是北景侯。若真是他,不在师城待着,怎好端端的来了秀州?
被称“侯爷”的男人转眼看了看,略点了头。
门口的男人从袖里掏出块碎银,苏薄忙不迭伸手去接。
尽览天下美人,都不见得有苏薄这双手。修长细软,粉白相掺,指甲剪得很短,一尘不染,掌纹都恰如其分的雕琢一般。
这是一双不食人间烟火的手。
袁锦漫不经心的一眼,却给黏住再也回不了头。
苏薄领了赏,还是纹银一块,喜上眉梢,心里暗想,回头定好好谢倚红。边想着,边往门外退。
袁锦却下巴一扬,道:“慢着。”
门口男人迅速拉住苏薄,紧张转头问:“怎了,侯爷?”
袁锦手里折扇“啪”的合上,站起身来,走到苏薄面前,用扇子勾起他下巴,道:“抬起头来,给爷瞧瞧。”
倚红紧张起来,北景侯袁锦风流韵事不少,坊间传言他也喜欢男人,苏薄那张脸,唉……
当下上前环住袁锦胳膊,“一个龟奴有什么好看,奴家再弹个曲子给爷听可好?”说着俏眼看向苏薄。
苏薄下巴上挑着扇子,胳膊被人拉着,心里道:倚红姐姐,你的好意我知道,只是不是我不走,实在走不了啊。
袁锦看也不看倚红,腕上使力,扇尖略挑,苏薄只得抬起脸看向袁锦。
却见这少年一双桃花眼璀然,额前头发盖了眉梢,面若蟠桃,双唇略勾,似笑非笑。不单单是美,还带了三分的傲然自在,冷清俏皮。
袁锦皱眉思索,龟奴哪来这般气质。
倚红手里绞着帕子,站在袁锦身后朝苏薄使眼色:今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薄根本没看见,只顾打量眼前这位侯爷了。
二十七八年纪,是练武人的健硕身材,浅紫长衫在腰身束住,更显矫健身姿。剑眉入鬓,眼窝深陷,下巴刚毅冷峻,一双丹凤眼正盯着自己,若有所思,倒是果真有那么几分贵气。
苏薄忙堆笑,抖抖肩头甩开奴才的爪子,半跪下道:“谢侯爷赏。”头一低,背后青丝垂到前面,露出一截后颈,雪白莹亮。
袁锦折扇半遮嘴,漫不经心问道:“你可是这瑰芷苑的奴才?”
“小的……”苏薄未说完,却给倚红打断。
“不是的,他是二叔的儿子,平日不在这里,今日定是又顽皮了。苏薄,仔细你身上皮,还不快走,净惹侯爷不高兴。”
袁锦一偏脸,“你叫苏薄?好生怪的名字。”
苏薄道:“是,小的爹说,人世功名繁杂,不过三尺白沙,叫小的把过往人经历事看得薄些,方能不领愁,自在。”
倚红白眼一翻,心想,信口胡说的本事在昆仑可是也能修炼出来。
袁锦却来了兴趣,“说的在理。”瞥见苏薄刚才把碎银急急揣起来,生怕要回去似的,就想逗逗他。信手掏出一锭银子丢到地上。
苏薄果然瞧着银子便不松眼,死死盯着不放,恨不能用眼拿过来。
袁锦不慌不忙道:“你伺候我一晚,这银子就归你,如何?”
倚红刚要说话,却给袁锦伸出两指打断。她红尘中人,最是能摸索别人脾性,袁锦这是嫌她话多了,只是不知对苏薄是不是说真的。
苏薄听得这话,不悲反喜,顾不上倚红拼命使眼色,上前跪行了两步,捡起银子先揣好,嘴上忙道:“谢侯爷赏,小的定尽心当差,鞍前马后,让侯爷舒坦。”
袁锦笑笑,抬眼示意倚红和小厮都出去。
倚红忙行礼道:“奴家去拿琴。”小心看看袁锦,见他只顾着瞧苏薄,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缓慢走到琴旁,弯身抱琴,正好瞅苏薄一眼。这小子美滋滋的朝倚红露齿一笑,怕是还不知道袁锦到底想怎样。
倚红拿了琴,退出房里,顺手又关了门。偏头正看见袁锦的万年跟班吴川一张扑克牌脸立在门边。
倚红上前娇笑道:“大哥,你家侯爷可是不喜欢奴家了?”
吴川看也不看倚红,道:“不知。”
倚红不死心道:“那侯爷可是喜欢……”玉手一指房门。
吴川便默不作声了。
倚红当下心里凉了半截。苏薄这孩子才十六,虽说跟着二叔穷受罪吃穿差些,到底也没让他受了委屈,更何况他从小在昆仑学武,是九纹阁的弟子,怎受得了这般折辱。想起来刚才苏薄竟一点都不觉受辱,还高兴得很,难不成昆仑山上没有女人,都是这般光景?
倚红一头乱线下了楼,正巧看见二叔在楼下,便把房里事情说与他听。
二叔一听便慌了,嘴里喃喃道:“这可该如何啊……”
倚红左右一看,安慰道:“二叔不必担忧,我刚出来时,见苏薄也不惊也不怕,他定是有法子的。”旋即转念一想,又道:“说不好他自己愿意呢……”
二叔“啊”了一声,拉着倚红长袖求道:“不管如何,倚红姑娘,你平日里最疼他的,不能眼看着他毁了不是,还求你……”
倚红示意二叔不必再说,“二叔放心,我虽只见了北景侯几次,凭我看,他却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若是苏薄不愿,他不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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