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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1
火光。
浓烟。
喧哗的人影。
雪白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医生护士奔走急救的声音。
以及,某个人的脸。
……
零睁开了眼睛。
守在病床前的是面无表情黑泥鳅一样的曹葫芦,除此之外再无一人,他看到零醒来只是动动眼皮,不死不活:“二少爷醒了。”
零撑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坐起来:“就你一个?谁把我送到医院的?”
“老爷还没下班,小姐要过来,我没让。”曹葫芦答非所问,“少爷,老爷很生气。”
他父亲当然很生气,零痛苦地扶着额头:“我知道……车子呢?”
“报废了。”
“我倒宁可听见自己报废。”零苦笑,“车钱还要从我工资里扣。”
曹葫芦不言语,因为那是显然的。
零没有再在医院住下去,住院费治疗费药费都要钱,他没有钱。
但护士说所有的账都已经结过了,同时拿出一小箱西药:“也是先生您的。”零没接,问:“结账的是什么人?”
“这我不知道,是院长交代务必要把这个给您。”
于是那箱子就跟着零回家了,到家时曹小囡奔出来,她惶急的表情是假装不出来的:“二哥,你怎么样!”
零任妹妹抓着自己上看下看,摸摸她细软的头发:“我没事,你二哥命最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曹小囡笑着躲着零擦不听话的眼泪:“爸爸不准我出家门,但我刚才想,如果你再晚回来一刻钟,我就拿上钱偷偷溜出去……”
“然后爸爸就会把整个上海翻过来,顺便打死你可怜的二哥。”零带着妹妹往屋里走去,不经意回头扫过大门口,那里空空如也,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但他确信——就在一分钟之前,那里至少有两个人停留过。
第二天照常去上班,组长对这个新来的倒霉鬼已经心安神定地绝了望,挥手赶他去扛货。零踌躇了半天觉得还是该解释一下:“那车子,我护着它了……”
“啊,护住了吗?”
“……没有。”
“那还废什么话!你知道一辆脚踏车多少钱,三十块钱!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提大包的,十五块钱!你昨天那么一下,两个月都白干啦!”
零被这巨额的劳动力讹诈砸得目瞪口呆,垂头丧气到仓库后面去干活,有个人从他身旁走过时撞了他一下,零茫然回望,那个人低头道不好意思,快步走掉了。
他张开手,手心里多了一张纸条。
于是他下班后留了下来。
沪兴商会的后门。因为到了下班点,正门都空空落落,更遑论后门。他站在那,虽然因为奔波了一天新西装已经沾上了不少灰尘,但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是灵透孤峭的,上海的绿化很好,又因近来多雨,空气更冷冽清新。曹若云无心地一站,竟生生有三分透明的美感。
一辆车停在零面前,两个黑色幽灵状的青年下车,无声向零做了个“请”的姿势。
零叹了口气,上车,顺从地被他们蒙上眼睛。他在心里暗暗估算:向左转,大概一千米,又向右转,过桥……车窗是半开的,窗外的风好像变大了,有水流奔涌的声音,到了哪里,江边吗?
然而风声又瞬间晦暗了,车窗被关上,零干脆闭上眼。安静,关窗前窗外已异常安静,他们是带他来到了市郊吧。
车总算停下,零被人扶下车,有人在前方指引,他跌撞地跟随,不时撞到墙壁或栏杆停下来,状颇尴尬。能感觉到周围远近有不少的人,然而没有一个人发出多余的声音。
这样训练有素的,除了军人,再不做他想。
他终于被引坐到了一张石桌前,动动鼻子,闻到石桌上茶水清冽的香气,太湖碧螺春。他很喜欢这个味道,在西北是绝闻不到的,一笑。感觉到有人无声走近,似乎做了什么手势,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零向后靠了靠。
一双手掠过他颊边——并非要触碰,而是移到了脑后,一顿,帮他解开了蒙住眼的带子。
世界重又清晰出现在眼前。
零转过身与这个人四目相对。
——不能更熟悉了。
如果梦里也算相见的一种,那我一定和你从未分开;如果想念也是因缘的部分,那么初遇就是久别重逢。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是你啊。
零笑起来了,他笑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快乐而灿烂——这样的灿烂几乎是在他那个年龄的人脸上再也寻不着的:“是你呀……你长大了。”梦呓一样的声音,他看上去简直想站起来摸摸他的头,像十三年前那样。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看十七岁的少年只会觉得是在看一个孩子。看他骄傲、倔强、易怒、孤独,每一种情绪自己都曾有过,每一种困惑自己都曾经经历过,所以愿意耐心,愿意宽容,愿意用加倍的时间等他成长。他向前移了移,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男人:“杜,荫山?”
杜荫山也在看他,零的动作经常能有不自觉的诱惑之意,而他自己竟全无发觉。他注视过那干净领口遮掩下的清瘦锁骨,线条流利,再往下有宛然的弧度,这具躯体在乍碰到时会痒,会挣扎,然而被亲吻后会变得异常柔软,吻得深时会无意识地回应,情热时却习惯隐忍压抑着不叫出声来……男人的眸色深沉了一瞬,似笑非笑:“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冷淡的有点过分,非自己听不出深藏的暗涌和压抑的挣扎。零仍然笑着:“好久不见,我想大概……有十多年了吧。”
“十三年。”杜荫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里仍把玩着那条带子,“曹先生答应了杜某却又不辞而别,是在民国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零微窘:“那个还记得它干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那是对你先生,对我可不然。自十三年前一别后,当日日期,杜某一日未曾或忘。”
零渐渐不笑了,说实话他可以无视杜荫山说的话,或者打哈哈敷衍过去,但做不到无视他眼底深藏的火焰。那眼光让他窒息,仿佛自己是落入网中的猎物,挣扎不出,而猎人正在收网。他移开眼睛:“杜先生记性真好,曹某惭愧。”
“惭愧就不用了,”杜荫山笑,漫不经心又饱含深意,“我还要请先生见谅,今天用这个方式……来请先生叙旧。”
“叙旧?杜先生邀故人叙旧,都是这个架势?”
“那倒不是,若是旁人,办公室里也就见了,但对着的是曹先生,杜某以为,一切还是谨慎为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某也不明白,怎么多年后再见,曾经落魄的故人——抱歉,对你先生用这个词——忽然就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滩最豪富商贾家的公子呢?你该懂我在说什么,沪兴商会,是令尊的资产,是不是,曹二公子?”
零愕然,下一秒却摇头失笑:“杜先生果然一如既往,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那是‘家父的’资产,却不是我的。”
“愿闻其详。”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家父生了个赔钱货的儿子,做什么都赔本,眼下在国外一桩大生意又打了水漂,眼看要喝西北风只能回国投奔老父,在沪兴商会暂谋个职位挣一份饭钱。杜先生还有什么想打听的?”
杜荫山笑着听他胡说八道,零这时候的表情是很庄严的,庄严的他都不忍心断然拆他的台:“所以说,曹二公子这些年,是一直在国外打拼?”
“打拼说不上,不饿死罢了。”零端起面前的茶吹了吹,赞叹:“还是杜先生会享受生活,这茶叶顶好的。外国人那种喝法,啧啧,何止糟蹋东西。”
他的表情倒真苦大仇深,杜荫山看着他的动作:“这么说,先生现在已经全不和那些人来往了?”
“什么?”
“共/党啊。我早年断言先生一定是他们的一分子,还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现在可不敢如斯鲁莽。看先生现在为生计如此奔忙,估计对少年时刀口枪尖的生活早没兴趣了吧。”
“哪里话哪里话——”零打着哈哈,放下杯子,“我记得杜先生比我还小上几岁,怎么这好提旧事的习惯,比愚兄还甚呢?”
杜荫山也笑:“我只是想给先生提个醒,未想先生竟已不搅和那摊营生了,倒白费了杜某今天大费周章……大概前些日子中/共地下党上海据点连根被拔,和内地通讯全面断绝的内情,先生也无心知道了吧。”
零忽地顿住,下一秒他已经撑着石桌站起来,杜荫山觉得那一刻仿佛年轻的曹若云又回到了眼前。零一笑:“不,我有兴趣。”
抢在杜荫山之前他又补上一句:“只是,不是从贵党这里知道。”
他转身向外走去。
杜荫山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几乎已经走到栏杆旁,再迈一步就要跨出这个院落,他悠然出声:“那死于非命的贵党同志,先生也无心替他们伸冤了?八十……哦不,上百的人命,先生觉得,也就这么算了?”
零站住。
当然他的姿势绝非妥协。
他回头,脸上刚才一直的那种假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孤独的,一如当年他刺杀劫谋时一般的神情。
他说:“杜荫山,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话,不要让我把对你的最后一点好印象也抹掉,我不想恨任何人。”
我不想恨你。
不要逼我。
杜荫山凝视着他,眼前的人太像多年前高烧的夏夜他给他开门的那一刻,明明疲惫而伤痛,还要逼自己,挣扎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底艰难建筑起来的坚固堡垒突然就瞬间崩落,喟然一声,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他输了,对这个人。
他已经着迷了。
他站起身向零走去,零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刚说完的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现在他已经没兴趣再装出任何高兴情绪。直到杜荫山站到他面前他仍然没抬头,男人注视他半晌,开口时声音仍是淡淡的:“我也不想被你恨。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还是共/党吗?”
零点了下头。
“那就可以了,我会把你需要的消息告诉你。”杜荫山不意外地看着零霍然抬头,他直视过来:“为什么?”
“为了我不想再听你再跟我胡说八道,曹若云。说假话的人已经太多,你不用也算一个。”
“我不信你只要这个。”
“那你觉得我要什么,你又能给什么?”杜荫山讥讽地一眯眼,“我这辈子只想过帮一个人,在十三年前,然后他跑了,又在我以为他早死了的这么多年后再次出现,还是我看不懂的身份。可我现在还是决定帮他,你觉得,我还想要什么。”
零摇了摇头:“对不起。”
杜荫山平平地问:“对不起什么?”
“我是在说十三年以前。我出走,如果是说为了不想连累你,或者任何人,也许你会不信,但我当时只有这个想法。”零叹气,“……小孩儿,你一直都不信,你帮不了我。”
杜荫山没说话。
零望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的眼光可谓是温和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似乎这一句话能抹去男人眼里陌生而深沉的戾气——“我带走了戒指。”
杜荫山忽然望定了他。
“我一直带着它,十三年,现在见到你,本可以物归原主。但很可惜,就在两个月前,我用它换了我自己一命。”
他笑得温柔而苦涩:“它救了我。”
你救了我。
你在哪里又何妨,反正你都救了我。
天和地瞬间都是另一种颜色。
杜荫山笑了,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其实非常英俊,零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曹若云,你赢了,每次我见到你,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我承认,就在刚才,我还从未想过向你要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零觉得那声线仿佛无形的网,正悄然向自己身上收紧。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曹若云,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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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了,趴。
对一直跟文催更的妹子说声对不住,最近三次元太忙,LZ是改文强迫症,往往写完改改完写,每天都到深夜两点。撑不住了,所以本文改成周更,不会食言,可能的话仍然会尽快填完。
谢谢你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