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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身后是那扇厚重的铁门关上的沉闷声响,我仰起头迎向扑面而来的阳光。似乎只有着灼热的温度洒在脸颊,才让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地真实。而不是每夜空虚的梦境中被臆想出的画面。
这,是我阔别了五年的世界。
走向不远处一间低矮的平房,我敲开那扇被岁月严重腐蚀的木门。开门的大妈,还是五年前那个。只是看似老了许多。
她看见我,似是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道:“你...是五年前那个小姑娘?”
我扯了扯嘴角道:“大妈还记得我?”
她笑着点了点头,“哪能忘了。”她朝对面的那紧闭的铁门看了一眼,“是今天被放出来的?”
我将双手插进裤袋中,低低地嗯了一声。
“姑娘,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大妈拍了下我的肩,“改过自新以后照样活得好好的。过去的就别老惦记着了、”
我抬起头回了一个微笑。
“不过姑娘,当初你年纪轻轻地是犯了什么事儿,在里头蹲了那么久啊。”
我别开头,“蓄意伤人。”
我知道她一定还会再喋喋不休地问下去,知晓了全过程后再心满意足地安慰我。于是我打断她,“大妈,我是来取我的车的。”
“哦,对对对。我都给忘了这茬。”大妈见探不了事情经过,讪讪地转过身,领我进了她家后院。
经过这个院子,我不由想起五年前。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满身都是黏腻的鲜血,指缝间的赤红是梦中永远洗不净的血色。我骑在摩托车上,发了疯般地加速,超了一路的汽车,停在了看守所的门口。
好在我没有被鲜血冲昏头脑,好在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断裂之前,让我记得要安顿好我的摩托车。
我几乎是连敲带撞地击打看守所对面的那户人家的门,当时开门的大妈被我一身的血吓得不轻。
我翻遍所有口袋,将那四百六十七块塞在大妈手里,我吼着,“这些全给你,你帮我看好我的车,我一定回来取。”
这一看,便是五年。
我蹲下身,轻抚着分别这么久的摩托车,它有些锈了,也有些掉漆了。毕竟,不复往昔风采。
可如今,它是爸爸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好在,它还在。
我试着发动它,毕竟五年没骑过,所以它咆哮着,冒着灰烟。
可有些东西,就算它变得面目全非,你依然无法嫌弃它。因为它的存在,远远超出了它本身存在的意义。你闭上眼,就能感觉得到。
我抱住它,今后,我俩相依为命。
2.
别了大妈后,我骑着它,它载着我,一路奔驰。
有人说,当你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时,下意识去往的方向,就是你真正归属的地方。
即使五年没有走过这条街,但它的方向我太过熟悉,仿佛是今生今世唯一的魂牵梦萦。这条街,我长大的街,住着所有我最爱的人。
曾经住着所有我最爱的人。
记忆中,他牵着我的手无数遍走过这条街。走不动了,我圈着他的腿,央着他背我。
他俯下身,“单单,自己走,爸爸累了。”
于是我扁着小嘴,“爸爸不喜欢单单了,爸爸好久没背单单了。”我知道他最不忍看见我眼中的泪光,于是他叹一口气,将我放在他背上。
只是那时才念幼儿班的我从不知道,他为什么累,他几乎是一天十多个小时都在工地里搬着那些似乎永远也搬不完的砖,回来后还要给我和妈妈做饭。
对了,妈妈。
爸爸常常抚着我的头发,“单单,你多陪妈妈聊聊天,带她晒晒太阳好不好。”
“不好”,我撅着嘴,“妈妈从来不理我。”
记忆里,妈妈总是歪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窗外,时而呆呆地望着我的双眼。我害怕看见妈妈的眼神。因为太空了。她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让我害怕。
她叫我,孤单。
这是她给我取的名字,也是她留给我唯一的记忆。
她抱着双膝,轻轻地唤我,孤单,孤单。
或者她不是在唤我,只是在对着窗外,呢喃着她最熟悉的词。那是我听过她说得,唯一的话。
孤单。
我不止一次地认为,她是在诅咒我。
后来我知道,她只是患了产后忧郁症,自我出生以后,一直没有痊愈。
她没有抱过我,没有亲过我,甚至没有牵过我的手。
她只是隔着遥遥的距离,轻唤我,就像深夜里缠绕不去的梦魇。
3.
我讨厌呆在家里,尤其是爸爸不在的时候。
我常环着双膝,坐在巷子口,看过往的行人,看唠嗑的大爷大妈,看踢毽子的女孩、打沙包的男孩。
但我从不曾加入。
所以我们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叶海生家的女儿,叶孤单。人如其名。
直到她出现。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一辆面包车运来了这个巷子新添的住户。
她从那辆奶白色的面包车上跳下来,手里抱着一大束花,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我猜是野花。
那天,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衬衫裙,柔柔地长发垂在肩头。她长得真好看。
我偷偷地瞟她,却看见她向我走来。
她从怀中那簇花中抽了一朵放在我手中,笑容堪比艳阳。
她说,“我猜你是女孩,但你长得真像男孩。”
我愣住,一时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是女孩,因为那时还没有发育,没有胸。
“我叫纪槡,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像大人握手一样轻轻地晃了晃。你叫什么。”
我逆着黄昏的微光,抬起头,看见她被夕阳勾勒的淡黄轮廓。
“孤单,我叫叶孤单。”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皱起眉,批评道,这是什么晦气名字。
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孤单,这名字真好听。你可以叫我槡槡,木字旁加一个扶桑花的桑。”
“槡槡,”我跟着她喃喃地念了一遍。其实,她的名字才是真正的好听。
她指了指身后一栋大大地房子,“孤单,以后我们是邻居。”
从那以后,我知道什么叫做朋友。朋友,那个我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的词语。
真美好。
那晚,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淡蓝色的身影。槡槡,槡槡,槡槡。我默念了很久。
她常常来找我,有时带着一个豆沙包子,“喏,分你一半。”我总是笑着把它吃完,尽管槡槡,我真的很讨厌吃豆沙。
有时攥着两个绿豆棒冰,快点,孤单,再不吃就融化了。
有时是半根火腿肠、有时是两包咪咪条。
不论是什么,只要是她的,最后总有我的份。
那时,我总觉得,我摆脱了那个名字带给我的诅咒意味。我的生活一片灿烂。
可是,平静注定不会长久。
七岁那年,一年级刚开学的那天,我第一次系着红领巾回家。那红领巾红颜红艳,老师说那红,是革命烈士的鲜血。
红领巾飘起来,触目惊心的红遮住了我的视线。
妈妈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像破碎的布娃娃,静静躺在地上。
“孤单,”她轻唤。
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音节。
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不曾看见的解脱、如释重负。
她呆望了整整七年的窗啊,她终于有勇气纵身跃下。那遍地的红,凝结成爸爸一生的伤痛。
而她从天空跌落的那一瞬,一定是无法言喻的快乐。她念了7年的孤单,终于解除了对她的禁锢。
她从死亡的手中,交换了自由。残忍又自私的自由。
我不原谅她。
4.
岁月的流光撕扯着、叫嚣着,带走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情,带走了爸爸所有的笑容。
妈妈带走了爸爸的温情,却没有带走我的。
因为我一点也不爱她,她是爸爸生活的负累,就像没有生命的傀儡。
我的温情是纪槡,所以我不难过。哪怕我想掉眼泪,附和一下爸爸的悲痛,可是真的挤不出来,泪腺就像干了一样。
爸爸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上学需要的学费越来越贵。上了初中后,学费直升到两千多、
每次我看见半夜回来的爸爸铁青的凹陷下去的脸颊,我都想说,爸爸,我不读书了。你别那么累。
可是,我不能说。他告诉我,“单单,要努力学习知道吗,否则长大就像爸爸一样去工地里搬砖头了。”
“搬砖头,”纪槡靠在我肩头。“工地上很热啊,如果你去搬砖头,我就去帮你撑伞,帮你补防晒霜。”
我嗤笑,“槡槡,你真傻 ,你见过有工地上的工人还搽防晒霜的么。”
“不行啊,孤单,”她环住我的手臂。“你的皮肤这么白,晒黑了就回不来了。你不能晒黑,我不允许。”
傻瓜,谁会在乎这些呢。
“叶孤单啊,她没有妈妈。”
“是吗,怪不得那么没素质。你没看见啊,别人跟她讲话她都爱搭不理的。”
“她爸爸还是工地上搬砖头的呢,难道还指望那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好小孩。”
“是啊,你没看见她爸爸来找班主任说学费晚几天交的那个怂包样,我都替叶孤单觉得丢脸。”
“呵呵,人家皮厚着呢,哪会丢脸。”
初二的一个下午,阳光有些灼烈,空气中有木棉的芬芳。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那条路没有尽头。耳旁的声音很喧嚣嘈杂,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呵呵。
叶孤单啊,她没有妈妈。没有妈妈、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拐进回家的巷子口。这不算遥远的路,我不知走了多久。
“叶孤单。”
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张勉强有些印象的脸。邻居吧。
“叶孤单,你爸爸出事了。你爸爸被工地上的水泥板砸死了。”
喧嚣的世界,我什么也听不见。
叶孤单,你爸爸,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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