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没有一丝云彩敢阻挡越来越毒辣的日头。光线直直地打在乾坤殿琉璃瓦铸就的飞檐上，意外在檐嘴晕出一道七彩光圈，宛若佛光普照，一时竟迷了鸟雀的眼。殿外的蝉依旧声嘶力竭，不知疲倦；殿内的人们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

　　“司马迁，”他略微眯起闪烁着寒芒的星眸，斜飞入鬓的剑眉完美地诠释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他缓缓地念出这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拖着长长的调子，比平日更放低几分的嗓音就像千年石笋上沁出的矿水击打在石壁上的声音，沉然，澈然，“你，是想让朕——赐你死罪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哗然。

　　平素与司马迁交好的礼部侍郎杨伯宗在心下思量一遍后，终觉皇上的迁怒似乎有些过了头，于是赶紧上前一步，在刘彻身后跪下来劝道：“皇上，万万不可啊！……”说完，见刘彻目不斜视，依旧自上而下俯视着那抹殿中央跪得笔挺的藏青色身影，他便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了。低头一瞥眼，却刚好瞟到刘彻背后的明黄色龙袍袖口底下那只隐藏着的紧握着的拳头，根根青筋清晰可见。不好，皇上怕是真的动了怒气！

　　杨伯宗立即把劝诫对象改成了同样顽固的司马迁。他叹了口气，焦急地对好友道：“司马大人，李陵的事皇上自有定夺，你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皇上怄气了，赶紧请罪吧！”

　　藏青色鹤纹官袍加身，即便是跪着也不减丝毫风采，尤其在气势上，他目光浅浅却坚定地和刘彻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却丝毫没有半分退缩。他笑了，原本就柔和的面部线条向来经不住他的清浅一笑，这次也不例外地化作了一池吹水。数不清第几次了，但刘彻依旧为他那双深幽、却总是笑意满盈的凤眸晃了心神，乃至松了拳头都不自知。然而下一刻，远在一丈外的杨伯宗都听到了刘彻骨节咔咔作响的可怕的声音。只因司马迁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瞬间，刘彻身上爆发出的无声的凛冽风暴席卷过整个乾坤殿，离得近的几个大臣甚至忘记了呼吸！

　　鸦雀无声，静如死寂。

　　几个呼吸后，刚起身不久的杨伯宗才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一撩袍子再次跪下：“皇上息怒！”

　　经杨伯宗提醒，群臣如醍醐灌顶，赶紧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齐刷刷地一撩袍子，咚地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当事人却完全无视百官齐跪——司马迁和刘彻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对方。

　　刘彻恼怒了，为眼前之人笑得云淡风轻而恼怒！

　　——司马迁，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寒芒中闪过危险的信息。

　　司马迁依旧在笑着，让刘彻觉得蓄势已久的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舒坦。

　　——你舍得？

　　刘彻轻易地从那双若流水般总是温温柔柔的眼中读出司马迁想传达的意思。

　　一个小小的史官而已，竟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

　　渐渐敛了脸上的怒气，星眸也在慢慢变得黯沉，他在司马迁身侧俯下，只是声音却反而越来越低柔，宛若情人间的私语：“原来，爱卿如此渴望能代李陵去死。看你们感情这么好，朕若是不遂了爱卿的愿，连朕也会感到难安啊。”

　　“皇上，这……”杨伯宗刚欲开口，就被刘彻一个抬手噤了声。

　　长身而起，刘彻令人措手不及地勾起了一抹略带邪意的笑容，脸上想来甚少挂笑的他一笑起来竟是如此令人惊艳！只是群臣都鸵鸟状低头看大理石地板上倒影出的自己冷汗涔涔的苍老的面容，反而错过了这幅图景。而唯一一位见证者，就是一直抬头看着刘彻的司马迁。

　　刘彻笑了，然而司马迁却第一次敛了嘴角的笑容，眼神是不似平常的深沉幽暗。

　　见到自己终于把这张该死的脸上的虚伪面具撕下来，刘彻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他的笑容更甚。于是趁着他心情甚好，帝王的任性轻易地冲破了枷锁：“朕可舍不得让爱卿死，可又不能糟蹋了爱卿的一番苦心。这样吧，能配得上爱卿的，就只有……宫刑了吧。”

　　睫毛如蝉翼振翅般轻颤了一下，薄薄的双唇微抿，司马迁盯着刘彻充满快意与恨意的眼睛一眨不眨。

　　——司马迁，求朕啊，求朕放过你。认错，卑微地匍匐在朕脚下，朕就放过你。

　　司马迁忽的又噙起一抹自嘲的笑容，眼中有的是了然、歉意和……不可思议的宠溺!刘彻被他盯得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甚至有点、不，也许不止一点点，他有些后悔莽撞地说出那句话了——但帝王的尊严让他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抿紧了双唇不再开口。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

　　“谢主隆恩。”垂了眼，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叩首、谢恩。

　　瞳孔猛地一阵收缩，刘彻瞬间慌乱了一下，但下一刻又习惯性强自戴上镇定的面具。只是，他的怒气再次成功被司马迁挑起——这个男人总能轻易使他动怒。而且这一回……

　　哼，司马迁，朕要把这些年来你加诸在朕身上的耻辱，加倍奉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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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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