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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韩庭街其实就是一条算不上多长的小街道,在老城区里,这样的街道还有很多。居民大多都是从父辈甚至祖辈就留在这里,守着一方小小的土地,仿佛一块瑰宝,代代相传。韩庭街的老人是最多的,大部分都是离这不远的阑海第一造船厂的退休职工。于是像这样的天里,若是雨停了,空气凉爽了,便都搬了竹排板凳,带着一把蒲扇坐在巷子口里话家常。
邵峻洄觉得,像石蟠松这样的人,是过惯了好日子的,像这样逼仄的小区,多半是不习惯的。她垂着脸走在前,进了韩庭街之后,因为房屋紧凑,岔路又特别多,她便总是走两步便停下来等他。不过,石蟠松要比想象中更加适应这样潮湿鄙陋的环境。他紧随邵峻洄身后,并不好奇地四处打量,似乎这周围的街景在他来看是再熟悉不过的。
邵家的女儿带了个男人回来,这样的事情,邵峻洄还没有到家门口,邵左权便已经早早知道了。起初他还不信,可好事的邻居们却说得有鼻子有脸。男人的衣着怎么体面,人又生的怎么俊俏,举手投足间带了怎样的贵气。到最后,即便是他不信,都显得牵强。
于是,待到石蟠松真的站到他的面前,邵左权不免仔仔细细地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人,从内而外透出来的,是与他们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气息。就像一只金丝雀,一不小心掉进了鸡窝里,无论怎么看,都是别扭的。
被生活磨砺得木讷而粗粝的男人,在面对少有的来客时,待客之道多半也是粗糙而怠慢的。午饭因为仓促并没有好好准备,范成梅有些拘谨而内疚地站在餐桌一边,两手揪在一起,看着桌边的三个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石蟠松反应机灵,他挪了一张木方凳来,也不招呼,自作主张地拉了范成梅的手腕,便坐到他一旁。他似乎并不诧异这么一个从进门以来便一直默不作声,有些懦弱甚至渺小的女人。
一顿中饭吃的并不轻松,邵左权和邵峻洄都是寡言的人,石蟠松也没吃饭说话的习惯,于是四个人围着桌子,把三个素菜静静地打发光。
因为下午石蟠松似乎还另有安排,邵左权也不做过多挽留,他话一直很少,而今天似乎比往日更加少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邵峻洄很久,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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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以后,天色暗得晚,细白地沙滩上,海水涨潮了,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到脚边,夹着白色的沫,水有一点点凉,卷着脚底的沙子又迅速退回。天际边落日刚刚沉入水底,淡淡的霞光红透小半个天边,碎得像蛋花一样的云絮懒散的几朵,飘在天空的一角。夜有些凉,风徐徐地吹过,邵峻洄不禁抱紧些胳膊。
“上一次来这里,是跟我弟弟。”
风裹着浪涌过来,男人的声音打断了眼前这种有声胜无声的静谧。石蟠松就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那里浪打不到,脚下的沙地干燥。他刚从隔着一条旧街的临海酒店里出来,浑身上下换了松爽的短袖T恤和沙滩裤,胳膊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透,虽然褪了痂,却留了很长一条浅粉色的疤,扭曲地蜿蜒在他的手臂上,有些狰狞而丑陋。而这样的疤在他背上却有好几条,旧的添上新的。看着看着,竟然会莫名其妙的心酸。
石蟠松双手插在口袋里,眯着眼睛长久地眺望着晚霞最后温存的那点绚丽,他什么都不说,似乎陷进一个漫无边际的回忆里,邵峻洄看着他深皱的眉宇里,有言语无法形容的痛楚,仿佛回忆本身于他便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她定定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企图从他的情绪里寻找关于那个痛苦的切口与来源。
“家里人一直反对,他却还是要考这里的学校。他就是那样的人,一旦认定了,死活都不会回头的。”隔了很久,石蟠松才突然又开口继续,邵峻洄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那个他就是石蟠榆。
“他说这里有海,他说,妈最爱看的就是这里的海,他要替妈好好看看。所以,一看,就看了四年。”
“我这个弟弟是真的傻,刚到这里的时候,家里断了他的经济,而那时候我在做自己的IT公司,忙的昏天黑地,根本无暇顾及他。后来终于忙里抽空得来看了一趟。他比以前高出很多了,有自己的思想,会跟我谈时事政治,谈理想抱负。而那个时候,我也才知道,他一直没有伸手跟家里要求。他就是倔,又傻,又倔。跟我妈一个样。”
说道这里,石蟠松忽然就住了口,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又或许是因为谈话间无意触及到了自己不愿直面的伤疤。于是,他抿了抿嘴,却不再开口。
一时间,又到了沉默里,邵峻洄注视了他良久,忽然往他身边走,她是赤着脚站在水里,这一路走来,湿而深的脚印在背后连成小小一串。她提着鞋子,走到他身边,接着,便席地而坐。
“你父母亲的裂痕,其中有一部分,是我妈造成的是不是?所以,你想让我把她带走。”她抱着膝盖,看着天色渐渐暗下的海面,涛声隆隆,凉风习习。
石蟠松并没有否认,他长长叹了口气,末了,也随了她坐在沙滩上,“她必须离开,汤宝珺对石家来说,是一个威胁。”说道一半,他点了根烟,因为很久不抽的缘故,刚入口时,竟然苦涩得让人不禁皱眉。“我想,即便不说,你也该清楚她的为人。私下挪用石家的资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何况,她还养着一个小白脸。这么多事情,有些老爷子知道,有些他也许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在我,是不能容下她的。汤宝珺走得太远了,你得拉她回来。”他吐着烟圈,看了邵峻洄一眼。
她知道,他必然又是有求于她,石蟠松很少会放下身段来跟她说话,邵峻洄苦笑了一下,复又问他,“怎么说?”
“我知道,你跟谈海笙有些交集。帮我多打探些吧,这个男人太精明,倒对你似乎并不算坏。”他的话留了余地,也不过是征询的意思,可这一回,邵峻洄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她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沙子,“这事我知道了,既然你给钱,我办事。一码一码算得清楚了,那就不要再偷偷给他们钱了。我爸都跟我说了,很多事情,他还不知道。不要让我为难,石先生。”她并不回头,隔了好久,石蟠松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眼睛,就像当初看海一样,细细打量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毫不起眼的瘦小背影,不禁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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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的酒店,在这座小岛上有好多家,而这样的五星酒店或许除了像石蟠松这样生活过分讲究的人之外,不会有人能别出心裁地来这里烧钱。所以,当邵峻洄在酒店的大堂里看见赵卉益的时候,整个人沉重得连脚步都挪不动。关于那段不太愉快的感情,带给她的冲击和打击都是很大的。带着自以为莫大的勇气,去到西茸,却不想终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赵卉益那时来不及掩饰的鄙夷和惊恐,都在第一时间映入她的视线里,可她却木讷呆傻得不知道究竟该做怎样的反馈。他连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只是带着庆幸逃开,而她立于原地,竟不知所措。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选择规避,不去触碰这段不快,也不再愿意触碰感情。小心付出所遭来的兜头冷水,让她吃一堑长一智。
若无其事地走开,还是强颜欢笑地招呼。在邵峻洄这里,都是两难的选择。她只是一动都不敢动,看着赵卉益揽着身边面容姣好的女子,向她这里一点点走近。是啊,像邵峻洄这样平凡到不起眼的女人,他是怎么样都不会看得上的吧。这么自嘲间,他们已经走到跟前。
“很久不见啊,邵峻洄。”赵卉益扯着嘴角,跟她打招呼,随即,又把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番,接着露出一个捉摸不透,却不怀好意地笑来,“这么多年不见,你倒还是当初的样子呐。一点都没变。”
邵峻洄有些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面颊僵硬的肌肉,却怎样都笑不出来,她微微点点头,不想做过多停留。“啊,是啊。我……呃,我还有事……”她很想快一点逃开,可对方却明显看出了她的心思,仿佛是故意捉弄,有一点点不依不饶,“哎哎,咱们那么久不见,总该找个地方叙叙旧对吧,去地下的咖啡厅吧,哦,我都忘了介绍,这我未婚妻,小如。”他一定是故意的,把身边的女人推到邵峻洄面前,却在她身后悄悄话,“你看,这就是当初那个跟着我跑到西茸死乞白赖着表白的那个丑姑娘。”
小如被他说笑了,复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邵峻洄一番,“原来就是你呀。”
那样毫不掩饰的,甚至带来侮辱的措辞,让邵峻洄恼火,可是她发作不了,那是她的疮疤,无法收起的把柄,剪不断的小辫子,只能让人抓着,这一辈子,都这么被人嘲笑着,抓在手里把玩。
“还不回去杵在这里做什么?”莫名其妙的男声从她身边响起来,仿佛是在她的灭顶之灾里,唯一送来的一根救命稻草。邵峻洄回过头去看,眼神带着死里逃生的莫大庆幸。
石蟠松百无聊赖地踱到她身边,他个子高出她很多,V领的T恤衫里,隐隐透出肌肉线条,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都不看赵卉益他们一眼。
邵峻洄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会傻傻地盯着他看,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真的是为她脱离窘境才出现的,自作多情也好,痴心妄想也罢,至少这一刻,邵峻洄心里是由衷地庆幸着。石蟠松见她犹犹豫豫又唯唯诺诺,不禁有些不耐烦,于是啧了啧嘴索性抓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她便要往里走。
“哎哎,不去喝一杯吗?”赵卉益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并且各方面条件都胜出邵峻洄太多太多的男人弄得有一点懵,愣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要走了,才不禁喊出来。
石蟠松顿住了身子,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转过身,语气不太高兴,“你认识他们吗?”
一直低着头的邵峻洄唯唯诺诺地任他拉着胳膊,沉默了良久,才机械而木讷地摇了摇头。
等到这个回答之后,石蟠松便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拉着邵峻洄,大步流星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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