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夜雨浮云戈

　　“弥子，你果真在此处。”一袭白衣高贵公子立在门口，笑望窗前发呆的一男一女。

　　“殿下，您来了。”先回过头的是柳依，待看到来人露出热切的眼神，又被自己极好的掩饰下去，转而不咸不淡的问出这一句。

　　弃疾微笑道：“今夜明月好，你们俩赏月竟如此痴迷。”

　　这人的笑如六七月荷花香，沁人心脾，又只可远观近攀不得，柳依福身道：“殿下跟公子慢聊，柳依下去弄些吃食上来。”

　　那人点点头：“你还是这般体贴人心意……”说罢走到窗前，坐到弥子瑕对面。

　　“弃疾大哥你到这风月楼，不怕韩宣子不高兴？”弃疾刚坐下，弥子瑕便不紧不慢地说。

　　韩宣子是晋国权臣，羊舌鲋暗地对付弃疾，多亏此人从中化解，才能让弃疾稳坐太子之位。当然，他们彼此间还有更深层关系，就不是外人可以说道的。毕竟弥子瑕也是同道中人，其中奥秘，只是回翼城几天，多少也是了解的。

　　弥子瑕心中替柳依哀叹，也替自己哀叹。如果他能如韩宣子那般让姬元始终不能离开他左右，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风月楼自怜自艾了，只可惜他没有韩宣子那般长袖善舞本事。

　　“你还在想姬元？”弃疾忽然道。

　　“啊？”弥子瑕一怔，继而道：“没有。我只是在替柳依不值得。”

　　“这世间没有值与不值得”弃疾淡淡道，“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都是个人的选择。”

　　“就如同你知道柳依对你的痴恋，却假装不知，你们啊，都是顶顶自私之人。”弥子瑕苦笑。

　　“怎么，联想到你自己？”弃疾故意说道。

　　弥子瑕呵呵笑了：“我恐怕连柳依都不如，她至少明白自己身份，不妄想不动念，可我却痴痴做梦，梦了十几年……”他笑得更甚了。

　　“你该试着让他离开你的生活，从新开始了。”弃疾似想起一事，又道：“我已经跟父王商量，给你安排个职务。你擅长打仗，本应当再让你去军营。可父王身体越发不如以前，羊舌鲋又蠢蠢欲动，哥哥自私，想留你在身边助我，你意下如何？”

　　“你说羊舌鲋竟然还敢妄动心思？”弥子瑕挑眉，“弥子打仗打了十一年，也厌烦了。既然弃疾大哥你不嫌弃，那我就留在你身边就是。只是，可否不要封弥子官职，弥子想放松一阵子。”

　　“一切依你”弃疾温柔言道，“反正有父王跟我一日，你就不会受委屈，封不封官职倒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如果不是羊舌鲋的事情棘手，你不会找我的。”弥子瑕微笑，“总算你也有求于我，弥子一定会竭尽心力助哥哥接替昭公位子的。”

　　“弥子，你为什么还不愿唤他一声父亲……”弃疾看着对面这个笑容满面谈论自己父亲的弟弟，感到一阵痛心。

　　抬眼看去，弥子瑕脸上的笑意未减：“我为什么要那样？”

　　“尽管你不承认，他总归是你父亲，这件事是你怎么否认也存在的事实。”弃疾面色变得沉重，“如今父王已重病在身，你能否原谅他呢？”

　　弥子瑕无奈地说：“我早就原谅他了，不然也不会再次回翼城。只是我只承认我是弥家人。”

　　“你就这么忌讳你是父王骨血？”弃疾问。

　　弥子瑕答：“养育之恩不能忘。”

　　“那你就忍心骨肉分离？”

　　弥子瑕有些失笑：“我尚未成亲，哪里来的骨血？”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弃疾正色道。

　　“我不是回来翼城了么。”弥子瑕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在看我有没有意图争抢你的王位吧？”

　　“你想要吗？你要我就给你。” 弃疾问。

　　“要了干嘛？”弥子瑕眼见一抬，一脸不屑。

　　“弥子，你是天底下最傻气的人。”

　　“是么，他人都说我阴狠冷绝呢！”

　　“你理会他们做甚”弃疾给弥子斟酒，“来，好久没与你共饮，今日不醉不归。”

　　“不是我不跟你喝” 弥子瑕无奈地说道，“只是你确定在胭脂巷里饮醉韩宣子不会动怒？”

　　想到那个爱人，弃疾温柔脸上竟也浮现难得羞赧色。并未反驳弥子瑕，而是含笑的端起酒杯，轻轻尝了一小口就放下。弥子瑕看着浅尝辄止的人，也意味不明的笑起来。

　　“今夜月可真圆。对了，大哥，过几日我打算去看看祖父跟父亲，算下来，我已将近十年没去见过他们了。”弥子瑕看着天边圆月，想起了那个月夜逝去的至亲。

　　那轮圆月总是盘亘在他脑海里，圆盘似地，周身泛着淡黄色光晕，静谧夜色下更显神秘。

　　那夜有些热，偶有微风拂来，带来也的只是满是泥土味的热气。

　　月光下弥子瑕在自家院子里的高墙上望着天空发呆，也只有在高处，才能让微风吹走一丝热气。

　　夜是这般静寂，月是如此清亮，屋顶风光已然到了极致，弥子瑕用手枕着头，幻想着卫国一望无际的桃李树林，好不惬意。

　　可是，那夜的宁静却被一个男人的到来打破。

　　那是一个鹰鸷的男人，瘸腿，被四个手下抬着，就那样落在了弥家大宅里。

　　祖父、父亲闻声，纷跑出来，看到来人，连素来处事不惊的祖父都脸色大变，用手指指着那人半天没有出声。温柔的父亲更是面色乍白，死死盯着来人。弥子瑕看情况不对，跳下屋顶欲上前帮忙，却被祖父拦下来。

　　那人不理会众人，只盯着父亲，一字一句言道：“杨坚，哦不，弥坚，你可知道我找你找的很辛苦..。.”

　　“僚，你还来找我作甚？”脸色乍白的父亲像是要哭出来。

　　“我来接你回去，回我们的天下第一楼。”名唤僚的男人阴鸷眼换上无尽温柔色，又道：“你说回家给父亲祝寿，一月内就会回来。可是一月，一年，十年，整整十七年，你竟然走了十七年。”

　　“不要说了.....。.”温柔的父亲听着听着泪落满脸盘。

　　“离僚，是我不让弥坚去找你的，他总归要成家立业，万不能被你毁了前程。再说，你别以为我没调查过你，你朝三暮四，弥坚离开的几个月你可曾对他忠诚？”还是祖父大喝一声，大声斥责来人。

　　“我只对他是认真的。”离僚慢慢从软轿上由侍从扶着站起来，面目不惊的答道。

　　“你的腿...。.”还在伤心的父亲，看到离僚的腿，不禁吓了一跳。此人是楚国太子，又是天下第一楼里最厉害的杀手，是谁能将他一条腿废掉？

　　“没错，这是我命人做的。”祖父抢先接过话。

　　“要不是你拿杨坚的贴身玉佩引我上当，你以为你能让我着你的道么？”离僚一脸讥讽。

　　“父亲，你当初答应过我，只要我娶了婩绿，不与离僚联系，你放过他，为何....。.”

　　“你个孽障，为了一个男人就忘了国仇家恨，你忘了楚国是如何欺负晋国的？你忘了你娘是如何死在楚国人手上？”祖父怒斥父亲。

　　“可那不是离僚的错，不能通通怪他...。.”父亲忍不住维护起那个男人。

　　“呵呵~~”那个在侍从掺扶下站起来的男人，因为爱人一句维护言语，而开心的笑起来。

　　然而这个笑惹怒了祖父：“来人，快将这个楚国探子抓起来。。。。”

　　“不要啊，父亲。”男人看看自己的老父亲，又看着那个男人“离僚，你走吧，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已娶妻生子，儿子也如我们当初那般大了。”

　　“你说的妻儿，就是他们吧！”离僚指指站在一旁的婩绿跟弥子瑕，也不理会弥子瑕怒瞪他的眼，继而道“你忘记天下第一楼是做什么的了么？坚，他跟她与你有何关系？一个是晋昭公的女人，一个是他的私生子。”

　　“你说什么，你住口。”弥老将军深觉大事不妙，一柄弯头戈从袖中飞出，直朝离僚而去。普天下能躲过弥家弯头戈的没有几人，尤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倒在离僚的面前，脖颈处被戈划出长口，鲜血喷涌。

　　他终究还是为了救爱人的性命，牺牲了自己。

　　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爱人，离僚反而笑起来，弯腰从袍上撕下布料，将血止住，抱起地上的人，坐回软榻，命手下转瞬离开，就如同他们来时那般。

　　但众人都看到了那人抱着怀里人温柔的神色，以及他轻轻说出口的那句话：“别怕，我带你回去，回我们的天下第一楼。。”

　　因为错手将唯一儿子杀死的弥老将军，此刻显得有些神智不轻，也没去追赶那个带走儿子的人，又或许，他不想追，想让儿子死后能留在那人身边。

　　弥子瑕看着地上的血迹发了怔，他父亲死了？他不是弥家人？他的父亲是晋诏公？他叫了十几年的父亲竟然是假的？祖父也是假的？那他身边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父亲死了吗？”他问自己美貌的母亲。

　　“是”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母亲不带感情言简意赅的回答，没有丝毫自责，像是陈述一个事实，其实也的确是事实。

　　“为什么？”弥子瑕实在认为这个消息太残忍。

　　“我去看看你祖父。”母亲没理会他，转身带着贴身侍女扶着弥老将军进了大厅。这个强势美丽的女人，这时候怕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吧。

　　此时的夜，竟是这般黑暗，尽管明月仍旧高悬，弥子瑕的世界却被黑暗笼罩，看着月色下，地上斑斑点点暗黑血渍，他沉默了。

　　因为那夜，弥子瑕无法面对，他在十七岁，只身离开了弥府，踏上另一条路。十一年后，物是人非，而他却又回到原点,而当年那些人却都已离他远去。

　　轻轻地，弥子瑕叹一口气，窗外，明月高悬，偶有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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