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天下

　　似乎，我将在我生命的晦涩里，去品尝那些注定不再属于我东西。
　　离开的第一步，便是要识字，识字的胡老头有这个地方最渊博的知识。
　　昔年胡老头还不是老头，那时候的老胡被人称作小胡，梳着一溜的长发，包着一方白布，周身麻布的工作服，在济南府最大的酒楼望月楼打杂，因此也就交接了最广的人群。
　　据胡老头说，到前年回乡之前，他整整在望月楼干了三十年，而他从一个大厅小打杂最终成长成一名远近闻名的厨师。
　　当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人们是不信的，首先济南府远在两百里之外，人们是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老胡头的英姿的。其次，就村中族人的见识而言，三十年做成望月楼的大厨师，似乎是不可能的。而最重要的，胡老头回乡的时候只是惦着十担的大米，虽然给这片少见缺识的地方带来了一定的惊喜和愤怒，但当最后人们分到大米，还是没有承认胡老头望月楼大厨师的身份，他们认为，一个拥有如此地位的人，是不会紧紧拥有如此少的财产的。
　　胡老头在那些日子里四处游荡，神情忧郁，似乎这个地方的存在在他的理解里是一个错误的成分。而直到他见到我之后，才猛然醒悟。当时我坐在村头的树下，享受着其他孩子或真或假的朝拜，事实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朝拜，我只是很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这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与这群无知小儿们有差距的，是不一样的。
　　我高兴的看着那些手里拿着我发下去的我母亲炒得花生豆的孩子，一个个捣蒜般的磕头，竟然毫没注意到神情忧郁的，神神叨叨的胡老头在看到我英俊而稚嫩的脸庞后，眼中散发出的瞬间的光彩，堪称夺目。
　　于是，我作为胡老头力捧的新星，以集中了这个地方所有灵气的原因，成功成为这个地方有史以来最具才华和潜力的神童。而到我八岁最终决定拜大厨师胡老头为师，并亲手将已经长成大鸡的小鸡丫头奉上为止，我感觉到，我的命运将因此改变。
　　可惜，后来的日子里，并没有发生我所期待的变化，我按照自己的计划和胡师的教导，浑浑噩噩的过完三个春夏，等到我终于从自己额下揪出传说中的胡子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因为胡师说过，有了胡子，我将会有女人，而这根胡子，将是我学自金瓶梅上风流生涯的开始。
　　我记得自己当时高兴的将私下里所描的所有的连环画，一股脑的送给了其他已经开始在田间劳作的往日发小们。顺便说一句，自从我当众宣布要学习识字开始，村民们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如果我这样跟他们说，他们会瞪着黄色的眼球直直的看着我的脚底，过后噗咚一声，拜倒在地。
　　我其实并没有对他们的变化做出适应，因为没有必要，就连我还在劳作的母亲，都开始像看待城里的老爷一样看待我。我吃着刘二家的红烧肉，我记得当时刘二是不服气的，就像隔壁的母鸡一样，似乎天生就是我的对头。而事实上，是我错估了双方的地位，也就是说，是我自己降低了地位，把他列为我的对头。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刘二正等着一双大眼，恶嘻嘻的看着狼狈的我跪在他的脚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有时候我对胡老头的行为有些不太理解。我并没有如同我这个年纪里所有孩子那样，悬着梁，刺着股，抑或凿个壁弄点光看书，我想，上面的行为虽然不受我待见，但作为我的业师，胡老头功利现实主义的教育，仍旧让我大吃一惊。
　　我在过去的三年吃着整个村子，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晃晃悠悠晃过了接下来的三年。
　　我十五那年，胡老头死了。
　　胡老头死的很得其所，因为他的葬礼是已经晋身为他师父的我，亲手用村子里的钱给他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十三岁那年冬天，当第一场雪晃着步伐悠悠的落下的时候，我亲不自禁引出了一首四言诗：
　　半夜眠觉枕隐雪，仲春风华地润物。
　　我辈锦裘欲缓缓，可怜风尘一青花。
　　我背着手，挺着胸，仔细自己的青衫没有一丝的褶皱，神情肃穆的看着四周的雪白。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胡老头正头抵地，撅着干枯瘦小的屁股，嘴里吟着我刚才所作的诗，然后抬起头，一脸的郑重，道：学生拜见师傅。
　　我站在西陵上的古松下，看着胡老头的送葬队迂回在初春的夕阳里，心情平静，就像送走当初的丫头一样，我想，当丫头早就被我和胡老头合着刘二家的猪肚子做了肚包鸡，而如今胡老头也在我的注视下最终将要进入一个我始终都无法明白的地方，我明白，这个地方早已失去生机，而我，作为一个极有前途的书生，必将投入人生的浮浮沉沉，我始终能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胡老头那个下午，却早就忘记了那个游戏。
　　第三天，我带上整个村子在短时间里能集中的现钱，拜别母亲，朝西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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