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卷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我叫纪经,我父亲叫纪曾。
我听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一边往我嘴里塞一种叫做甘薯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我还不能理解,同样母亲也不理解的让我恍惚的语言。
我喜欢这种生的时候脆脆的熟的时候软软的东西,这与我所接触的东西截然不同,所以,我喜欢甘薯。
但是我从没见过父亲。母亲是一个终日劳碌的农妇,而这注定我的生活环境与我一身的细皮嫩肉产生剧烈的冲突,还好我很随和。
从小我的周围便是同样的人,黑肤黄牙,驼着背,终年顶着一圜灰旧的用芦苇杆编成的尖顶帽,扛着锄头来回于鲜红的土地之间。农闲的时候,他们会推着木轮的车子行走于县城与自家之间。有时,我会随着他们进城,坐在他们的木车上经过一个大大的城门,黑乎乎凉凉的楼洞,在那里会有很多类似打扮的人一起等待早市的开始。
我知道这些人来自于周围的村落。他们看着一起经过的熊大官人的轿子路过的时候他们总会有一些惊叹,谈及熊大官人在翠林楼一顿饭几十两银子时便会再次发出更为大声的惊叹,似乎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一般。我从小便在这种惊叹中长大,但是我并不感到惊奇。真的,这并不令我惊奇。看着那些渐渐散落的人群,我想。
在某些时候,我拥有一只叫丫头的小鸡,我喜欢抱着丫头坐在村头那棵老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只鸡是由我偷自隔壁李奶奶的老母鸡下的蛋孵化而来,那时我刚刚听胡老头给我讲的关于香味四溢的鸡肉是怎样来的。我其实并不是很在意鸡肉的诱惑,只是小鸡的来历紧紧地吸引了我,这导致我当晚在吃掉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后,衍生出想要自己孵化小鸡的想法。
但是那时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将这个天才的想法告诉我敬爱的母亲。即便我告诉了她,我想她也不会理解我所思考的事情的。我从七岁生完天花之后发现了我与母亲之间产生的这个差距。当时天花流行于小孩之间,平日要好的几个纷纷得病,并不幸离我而去,母亲眼睁睁看着我原本红润的脸庞一点点消瘦下去,整日啼哭,嘴里叨唠着那些我们俩都不明白的据说是我那据说很不得了的父亲留下的一封信里的某些言语。
我一边忍受着身体的痛楚一边平静的看着慌乱的母亲。我很难理解平日温和的母亲我为何会在此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怨气,眼泪一直顺着母亲粗糙的脸庞划过昏暗的油灯光,落在我的脖子里,有些黏有些湿。
我很难忍受母亲的眼泪所给我的身体带来的除了天花以往外的痛楚。我偎在平日感觉异常温暖的母亲怀里,忍受着泪水给我的身体带来的不便并由此引起烦躁,第一次感觉到,母亲也许并不是我所能最终一生依靠的,我看着母亲泪眼婆娑,心想,真可怜。
之后我发了七天七夜的高烧,母亲杀光了家里所有的鸡,配上胡老头的草药,熬成香气浓郁的鸡汤,我只觉得那是我一生当中所喝过的最美好的鸡汤。第七天的那个晚上,我一扫平日的颓势,竟然在母亲去热最后一罐鸡汤的时候一个人颤巍巍的下了炕站了起来,这是胡老头正好提着一只母鸡走了进来,我看着平日神神叨叨的胡老头提着满身蹭着鸡虱的母鸡,说不出的好笑和滑稽。
我笑呵呵的看着胡老头激动地把鸡扔到身后正端着汤罐进来的母亲身上,看着他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夸张的大圈,嘴里高喊着平日的那些胡言乱语。我清晰的记得胡老头干枯的身躯,竟然有着这般大的力气,不免对他平日表现产生了怀疑。
母亲将我从胡老头怀里接过来放在床上,然后用汤勺一勺一勺的将鸡汤喂进我的嘴里。激动地胡老头平息了一下情绪,看着我喝着香浓的鸡汤,顺嘴说着这鸡是如何如何的生蛋怎样怎样的孵化,我入神的听着这个糟老头的话,然后抬头对着正吹汤的母亲说,我要孵小鸡。母亲幸福的笑着说好好经儿想要就要,明早我就给叫你去买一群来。我一把攥在母亲正想我嘴里送汤的右手说,我要自己孵。胡老头笑着说人是不能孵的。我推开母亲的汤勺指着猥琐的躲在黄泥墙角黑灰里的胡老头带来的母鸡说,她孵。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的恢复了正常,由于这些日子整日躺在床上不是吃就是睡,身子竟然有些虚虚的。我披着母亲过年的时候给我做的那件青衫走在深秋的夜里,刚吃过鸡汤的身子依旧暖烘烘的,我回头跟屋里的母亲说出去走走。
母亲向来是不会管我眼里散步的,村里的老人在我四岁那年第一回夜里散步开始,就相信我是文曲星下凡,夜里星星出来的时候,我是要与过去的同事们交流的。事实是我那天夜里拉完屎发现自己依旧撑得慌,便想要走走,正巧胡老头经过,看着我抬头嘴开嘴张的似乎与人说话。胡老头向来是神神叨叨的,见我如此,便以为神人下凡,并无偿义务为我在四乡传播着这一幕诡异的情节。所以,当今夜我走出自家柴门的时候,早就听过胡老头大声宣传的夜行人们,都自觉的给我让开了路。
后来我沿着村子走了整整一圈,我所到的地方狗儿停了犬吠,孩儿止了啼哭,似乎有一件神圣的神情在此时迅速的传开,渲染,同化。
当我迈着只有城里老爷们才会而我却自学成才的方八字步踱回门口时,整个村子已经沉浸了一片的祥和之中。然而,和往常一样,隔壁李老太家的那只母鸡依旧吼叫不停。我看着从黑乎乎的李家传来的鸡鸣声,突然想起胡老头关于孵小鸡的事情,于是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宽容这个村子里那只唯一敢和我作对的母鸡,我挺起胸脯像走进自家的鸡圈一样走进李老太的鸡圈,别着头挽起青衫,伸我白嫩的右手摸了进去。
二十一天之后,我亲手杀了胡老头送的那只蹩脚的母鸡,因为她给我带来了美丽一只的小鸡,为了犒劳她,我亲手用菜刀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我第一次杀生完后,我给自己的新伙伴起了一个秀气而明目张胆的名字:丫头。
在我童年的回忆里,除了一个胡老头一个丫头鸡,其他的事物似乎都是无趣的,当然这并不包括我的母亲在内,因为我苦难而诚实的母亲向来是不能这等词汇描述的。
在我生活的这个年代,男人是这个社会的主宰,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要以男人的认知为标准,朝廷以皇帝为准,地方以长官为准,家里以父亲为准,而且,我最欣赏的是,母亲也要以儿子为准,这就意味着,即便我尊重和敬爱我的母亲,在出现了重大的分歧的时候,我想我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抛弃。
总体来说,我认为我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自我的男人了,因为直到八岁的时候,我依旧依赖母亲甘甜的乳汁。
我是主动放弃母亲的乳下的,因为我开始有点受不了村子里散播的关于我不是文曲星下凡的流言了,起因是我已经八岁,却依旧大字不识,人们想既然是文曲星下凡,那么就应该是要识字的,并且是大字,准确的说,识字才是我文曲星下凡的有力证据。
村西头的恶孩刘二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羞辱我不识字的人,当时他拿着从他屠夫老爸那里要用于包肉的纸张,黑字黄纸在明媚的阳光下刺破了我以自认的聪明才智构造的自尊,平日视我如神的其他孩子在一瞬选择了拥有纸张并且我们统称之为书的黄纸,这意味着我用了一下午垒砌的高大威武的黄泥堡垒变得一文不名。
我心里恨死了有书的刘二,但是作为一个未来的绅士,是不会像那些无知的莽夫一样做那些恶心的事情的。我四下搜寻,找到一段有三个叉的树枝,上面的色黄的叶子很快从我沾满泥土却无法掩盖嫩白的左手手指之间随着秋风飘向四下的草丛中,我把着光滑的树枝,表面装作很淡然的样子,身子却突然不受控制的向堡垒扑去。
管它呢,我双手持着树枝将所有的仇恨和平日里积累的对这个地方的怨恨发泄在了一堆黄泥上。所有人包括刚刚有意羞辱我的刘二在内,都无法相信平日温和的我竟会如此的疯狂,一个个噤若寒蝉,悄无声息的溜走。
我任凭这群无知小儿从我四周离去,他们的作为再一次印证我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神,并且是唯一的神,即便我不识字。我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个地方竟然有如此之大的仇恨,我怔怔的看着脚下杂乱不堪的泥土,看着这些平日里视若宝贝的物件,然后抬头环顾四周,最后我把视线放在了头顶的蓝云,心想,也许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