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

　　三年后。
　　站在海汐集团大楼一层的大厅中央，西汐想起了多年前到世纪集团找楚少城的情景。
　　“请问您有预约吗？”前台小姐同样灵巧。
　　西汐还没开口，身后已有人抢先一步：“她不用预约。”
　　西汐听见声音，不由莞尔。彼时此时，竟物非人是。回过头来，果然是徐菁，再一看她微凸的肚子，又是一重惊喜。
　　“几个月了？我竟不知道！”西汐欢喜，故作恼意。
　　徐菁知她不是真恼，只满面绯红地拉了西汐往电梯走去，边走边轻快地说：“快五个月了，等着你回来呢。”
　　徐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西汐真心羡慕，轻声慨叹：“真是好。”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徐菁也不再避讳，直爽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呀？等了这么久，还在等什么？”
　　西汐脸上一红，羞涩抿嘴，并不答话。
　　徐菁看着她的神色，明白过来，由衷地高兴：“你可终于肯了！你不知道，楚总天天站在顶层看着窗外，只望着那天边的海，都快成望妻石了。”
　　“我可不信……”西汐小声嗫嚅。
　　“真的不信？不信什么？”徐菁故意凑到她跟前，又问了一次。
　　西汐羞恼，说不过她，索性大方坦然地回了一句：“我可不信你天天盯着别的男人看，你家慕名不吃醋。”
　　徐菁想不到她竟也会打趣，愣了一愣。两人对看一眼，忽地都笑起来。
　　笑声未停，停在顶层的电梯门已经开了。门外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看见电梯里的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三月不见，如秋水漫长。满腔的话都哽在了喉头。楚少城迈了一步，心里想抱抱她，伸出手去却只是拉起她的手，把她带了出来。
　　西汐恍惚间，只听见徐菁俏皮的声音：“人送到了，我先走啦，拜拜！”
　　慕名忙拦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回头叫了一声：“楚总！”
　　一向雷厉风行的楚少城，面上竟难得出现犹豫难决的神色。
　　西汐忙推楚少城：“你先去忙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楚少城终于定下心，放开西汐的手，转身上了电梯，临行前在西汐耳边短短一句：“很快回来，等我。”
　　电梯门终于关上，徐徐下行。西汐一手拉着行李箱，另一手只觉得空落落的。
　　总裁办的秘书们都是见过楚少城桌上那张照片的，即使新入职还没机会见过真人，方才也都亲眼见了两人之间的亲密情状。等了一会儿，年资最长的尹秘才走到西汐身边，低咳了一声，轻声说：“吴小姐，请到总裁办公室稍候。”
　　西汐醒过神来，一回头才讶然发现，身后竟站了七八个人，有两三个她曾见过，是楚少城的秘书。原来方才他们就站在楚少城身后，而她竟然没有察觉。西汐登时赧然。
　　尹秘察言观色，伶俐地吩咐众人各自回去工作，又亲自引了西汐进了楚少城的办公室，奉上一杯果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外间穿梭繁忙，室内却不闻声响，静寂一片。西汐一人独处，仍觉得燥热难耐，懊恼无比，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闹了笑话，早知道还不如不来的好。
　　西汐坐了片刻，突然想起方才徐菁说的话，心中一动，漫步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果然看见了天边的海。
　　当他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可曾像身处异国的她一样，思念着远方的人，望尽天涯，守候归途？
　　他自然是的。
　　西汐的唇角不自觉有了笑意。
　　等西汐心神宁定，回转身来，又一次看到楚少城的办公桌上文件和书籍堆作一沓，跟家里书房的桌上没有两样。西汐无奈一笑，随手收拾起来。摊开的书都细心地找出书签夹进书页，放到书架上，文件则大致按照他签过字的和没签字的分类顺序摆放，其中拣出了三两份请柬，西汐特意放在了笔架旁边。
　　都规整好了，西汐满意地扫了一眼整洁的桌面，这时才注意到放在最上面的请柬，印着曾经熟悉的标识和名称。
　　西汐想了想，才拿起请柬展开看。
　　王子轩。是本人的字迹。他邀请楚少城出席孩子的满月宴。
　　时光荏苒，子轩的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
　　西汐心中涌起难言的失落。
　　“只是一个简短的会议，人都齐了不好推。你等很久了吧，怎么站着……”楚少城推门进来，看见西汐站在桌边，边说着边走过去，待走近了才看见她怔忪的脸色，也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请柬，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西汐放下请柬，看着他，暖暖一笑：“你忙你的，我没什么事。”看他瞪着桌子一言不发，又忙地补了一句：“我帮你整理了一下，不会是弄乱什么要紧的文件了吧？”
　　楚少城暗恼自己沉不住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脸上霁色终于化开，又恢复了往日的悠容气度，柔声说：“没什么要紧的，我们回家吧。”

　　三年里，聚少离多，每一次重逢相会，都是情难自禁的耳鬓厮磨，无限柔情的婉转缠绵。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不同，西汐已经毕业出师，还明确拒绝了英国导师建议的十年合约。而楚少城，也似有些不同。
　　一路上，楚少城神色平淡，只顾着开车，也不问她为何突然回来，也不问她几时要走。入了家门，楚少城替她拎了箱子，拉着她的手上了楼，却是一入房门就放开了。楚少城入浴室放好了热水，出来又往衣物间去给她拿换洗衣服，竟是一刻不得闲。
　　“快去洗吧，我下去弄吃的。”他说完就下了楼。西汐听在耳中，心底已沁入凉意。
　　从浴缸里起身，西汐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镜中人，连眉眼处的淡淡细纹也在讥笑她蹉跎岁月，任偏执白白浪费了光阴。想起徐菁孕中已流露出为人母的慈爱温柔，想起那烫金请柬上呼之欲出的为人父的骄傲圆满，西汐心中默叹，愈发怅惘。
　　等西汐下了楼，两菜一汤已经上桌。楚少城看她下来，才盛了米饭。西汐见他系着围裙，俊朗倜傥的面目多了几分烟火的味道，从前只会做烛光晚餐的人，如今也能做出清香诱人的饭菜。
　　西汐刚要拿起饭碗，楚少城已经把汤碗放入她掌心。
　　“先喝汤。”仍旧是淡漠的一句。
　　自从那次跟着导师准备时装周的衣服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三夜，最后胃出血入院治疗了半个多月，西汐的胃就落下了毛病。半年后，楚少城才知道，为这事跟她大吵了一架。还没和解，西汐又跟着导师去了米兰，两周之后回来时，楚少城还在她租住的公寓里等她。他烧了公寓的厨房两次，学会了煲汤。
　　从前，是他太纵容，是她太任性。一直都是。
　　楚少城见她低头喝汤，却是一副神思游离、食不知味的样子，不一会儿又瞧见她眼眸中似氤氲了水雾，更加气闷，一时控制不住，冷硬的话语脱口而出：“不好喝就放下吧。”
　　西汐手里的汤匙刚放到嘴边，闻言一滞。
　　从前的他，会拧着眉，柔声问她，怎么胃口又不好了。
　　当一次次的聚散终于等到了长相厮守，难道衷情已经抵不过时间流蚀，在日磋月磨中失去了最初的模样？
　　西汐霍然起身，搁了汤碗，只丢下一句“我去倒时差”，狼狈地逃上了楼。
　　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楼下传来了杯盘碗碟碎裂一地的声音。

　　西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另一侧空空的枕席，一时委屈一时难过，一时想起他的好来又忍不住觉得甜甜暖暖。
　　他不会变的。她相信。
　　楚少城推开房门，发现西汐真的睡下了，不自觉轻了手脚。
　　楚少城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当他看见西汐落在枕上的泪时，一腔怒火霎时散落无踪，胸中涌起闷闷的钝疼。
　　这么多年，他以为可以擦干她的眼泪。可是，她要为那个人流的眼泪，竟是这样多，任凭他如何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
　　西汐突然睁开眼，楚少城没有防备，已经来不及藏起眼中的情绪。
　　狂热的爱恋，彻骨的寒凉，求而不得的伤，不忍不舍的苦，束手无策的痛，化不开的热和冷都在他眼里。只是，西汐不明白。
　　西汐拉了拉楚少城的手，楚少城心中一软，只好顺了她的意思，坐到床上。西汐伏在他膝上，说出的话好似浸过了温水：“为什么，这么冷淡这么生气？”
　　她的眼睛被泪水洗过，一片澄澈清明，就那样望着他。楚少城猝然闭了眼。
　　为什么？她竟不知道么？还是她装作不知道？
　　她这样问，要他如何回答？
　　楚少城兀自挣扎了半晌，每一秒都难捱。其实心里明白，她既这样问，便是答案了。她要想着念着那个人，却不愿他知道，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角落，是不愿他去打扰的。
　　可是他偏偏贪心，偏偏想要拥有完整的她。
　　“我知道，你在想他。”话已出口，悔之莫及。
　　他？西汐有一瞬的迷惑。她蓦地抬头，竟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楚少城转过脸，不再看她，只看着窗帘下摆随风轻扬的流苏，那窗帘的花色是她选的。
　　“知道他孩子满月的消息，你竟这般难过么，连饭也吃不下？我知道，他在你心里是生了根的，谁也代替不了他的位置。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再多的人和事也抹不去……”
　　“所以呢？”西汐冷冷地打断了他。她翻身坐起，背对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泄露了她此时内心的起伏。
　　所以他懂得。所以他愿意等。
　　西汐没听见他回答，心脏有如被重锤撞击，痛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所以你以为，我永远忘不了他，永远眷恋着他，即使在你身边，也不曾对你有过真心，是吗？”
　　楚少城只听到“永远忘不了他”这几个字，便再也听不见旁的，仿佛落入一片沼泽中，挣扎得太累，无人来救。
　　“你忘得了他吗？”这样冰冷的话语，把两个人都生生冻住了。连楚少城自己也不相信。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问她。
　　西汐震怒回头，想恨恨地回答他“忘不了”，却在触及他痛悔迷惘的眼神那一刻，扯痛了心。
　　原来他眼神中的悲和苦，竟是这样层层叠叠。
　　这么多年，楚少城从来不愿提及那个人，西汐曾经以为他嫉妒，后来以为他不在意，却没有想到他藏得这么深，伤得这么重。
　　西汐庆幸，他今日终于肯说出来。
　　“你有多痛，我这里就有多疼。”西汐抚上自己的心口，满面泪水。
　　楚少城拥住西汐，自己却失了力气。
　　前事如何，往后如何，有什么要紧。只要有她这一句，只要她在，便足够了。
　　“你若是想他，可不可以，让我陪着你？”
　　他小心翼翼的一句，却是再次触怒了她。
　　西汐猛地推开他，盯着楚少城的眼神像一把刀，好似恨不得剜开他的心。
　　楚少城垂了手，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
　　“如果王子轩还在等着我，你觉得我该选你还是选他？”
　　只言片语也可凉薄成锋刃。楚少城感到心上的血肉被锐利的锋刃划过，没来得及疼痛，心已经空了。
　　他定在那里，离门口几步之遥，不肯回头，也无力再往前一步。
　　西汐气得满嘴发苦，抓了手边的枕头，使了全身力气朝他一掷。枕头轻软，打落在他脚边，他仍是无动于衷。
　　“楚少城！”
　　楚少城终于动了，竟是向前迈开步子。
　　西汐一掀枕被，下了床连鞋也不穿，疾走数步，与他擦身而过竟没有停下。
　　楚少城遽然伸手抓住了西汐的胳膊，他的手，如凉透的铸铁般坚硬。西汐越是挣，他手上的力度就越大，西汐负气回头，却见他已落了泪。
　　“不许走！”他声色沉厉，心中的悲苦只怕比面上浮现的还要深切。
　　“不许走。”楚少城又说了一次。“你还没听见我的答案。”
　　西汐眼泪掉得更凶，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楚少城揽过她的腰，将她箍在怀里，一开口就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
　　“许你心里有十分的爱，你若有一分是爱我，便不许走。”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分的爱变成十分，要你的心里满满都是我。”
　　缱绻情意在他说来也是磊落慨然。
　　西汐一窒，哽咽着，喃喃说道：“既是如此，你何苦来气我？”说完，西汐强抑了半日的委屈终于止不住，伏在他怀里拿手一下下捶他，却是绵软无力，哭得更加肆意。
　　“分明是你害我落泪难过，却赖别人……我何时想过他……日日想着你，就是在眼前也想……以为你厌了我……你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这一天都想着你，我为了谁在这流泪，你竟这样凶我……”时断时续的话语，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一字一句，把楚少城空荡荡的心又重新填满。
　　“我何时凶过你了？快别哭了……”虽是分辩的话，却是告饶的语气。
　　西汐想看清他的脸，眼前全是雾蒙蒙的一片，便抬手擦眼睛，却被楚少城拦了。
　　“闭眼。”西汐闭了眼。“睁眼。”西汐睁开眼。楚少城用指头轻轻揩了她眼角的泪水，又靠近来柔柔地给她吹了吹眼睛。
　　“好些了吗？眼睛肿成这个样子，不许哭了。”
　　西汐眼前恢复了清亮，终于看清楚少城脸上关切爱怜的神情。
　　她看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他抚着她的后背，帮她平稳了呼吸。
　　“你是你，他是他。”
　　嗯，他明白。
　　西汐踮起脚，轻啄了他的嘴角。楚少城这才把目光从虚空中收回，低头看她。
　　那美丽的眼睛里，有十分的委屈，也有十分的爱意。
　　“就是他如今在这里，我也是要选你的。”
　　语声柔软，却是不带丝毫犹疑的决断坚定。
　　他竟是个糊涂人。楚少城直到这一刻，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爱是如此分明的事，差别只是信与不信。
　　西汐看楚少城愣怔住，也不再言语，只是环了他的脖颈，静静等着。
　　楚少城不经意看去，只看了一眼便蹙了眉，她竟是穿着薄薄的睡裙赤脚站在地上，哭了这许久。
　　楚少城弯身一把抱起她，回身三两步便走到床边，把她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她露着一张小脸，只是巴巴望着他，说：“还是冷。”
　　楚少城即刻去了浴室。不一会儿，就见他换了睡衣出来。他上了床，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又拢好了被子。
　　西汐早已手脚冰凉，方才顾不得，此时依偎着他，才觉得心满意足的暖和。
　　“我错了。”他沉厚的嗓音永远像蜜一样甜润。
　　西汐听着舒服，眨了眨眼睛，说：“其实，我说想了你一天，也是假的。”
　　楚少城笑了：“乖，不许闹……”
　　“我一整天都在想一件事。”
　　看她表情认真，楚少城挑了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我一直在想，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楚少城听了竟呆呆地，看看她，好似不敢相信，张了嘴，想了又想，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好”字。
　　西汐笑叹一声，拥紧了他。
　　别离的相思，到这一刻，才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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