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遥

　　冬月。
　　围城。
　　黄昏的广固城一片沉寂，橘红色的天光照在干涸的血迹上，街头巷尾死寂得可怕。第七十六天就快过去，城中的粮食也快吃光了。人们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命运，用不了多久，等到草皮，树根这些东西都被挖光之后，他们就会屠杀女人，孩子和老人，在生存面前，人性往往微不足道。
　　守城士兵的影子懒洋洋地印在斑驳的城墙上，几个偷懒的汉子抱着兵器背靠在城墙根上坐着，城外的锣鼓声时而响起，有人大喊着，“韩范投降了！韩范投降了！”

　　韩淖匆匆走入禁宫，
　　待传召后，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一个精致的偏阁之中，只见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坐在棋盘前细心地研究未竞的棋局。这男子相貌堂堂，纤长的手指棋敲子落，看起来竟颇有些悠然自得。
　　韩淖甫一见他，便大步上前欲行叩拜大礼，“陛下——”“免了”他将一颗白子下在黑棋环绕的陷阱中，问，“如何？”韩淖跪在地上，悲从中来，“陛下，臣。。。臣，当死罪！”慕容超抬起头，挑眉问道，“哦？韩卿何罪至此？”韩淖把头重重叩在地上，哭道，“家兄不义，弃我大燕而去！臣祖孙三代仕燕，今大燕有难，韩家上下，当尽人臣本分，与我大燕誓死同归，然家兄韩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弃家叛国，离陛下于危难，臣万死！请陛下降罪！”言罢，额上一片血肉模糊。

　　座上的慕容超凤目微眯，将白棋转手扔进黑色的棋盒里，蹲下身，抬起韩淖的头，轻问道，“你是说，韩范降了？”韩淖冒了一身冷汗，“臣。。。臣。。。该死！”慕容超站起身斜睨着他半晌，缓道，“你是该死。可韩家上下三十余口，死的不该只你一个。”慕容超称帝六载，向来心性捉摸不定，心狠手辣，和明君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韩范曾为迎回太后、皇后居功甚高，如今做出如此大逆之事，慕容超杀他全家也是毫不过分的。想至此，韩淖心惊不已，忙伏地哭求道，“求陛下宽恕！求陛下宽恕！”慕容超挑眉，转而唤了厅侧水晶帘外的久立的倩影，旁若无人地戏耍起来。这绝代佳人，步摇轻动如着春雨，莲步慢移尤似巧莺，眼波处如有秋水流转，顾盼间尽含情意缠绵，只是现下围城，这娇滴滴的媚态也免不得透着太过深刻又难以掩饰的哀愁与畏惧，“陛下，瞧您，吓到韩公了。”
　　慕容超冰冷的指尖勾画着魏美人的脸颊，亲昵地吐气，“美人儿，敌军围城七十余日，大燕怕是撑不过这一劫了。朕甚爱美人儿，今晚就命人安排一番，把你送走吧。”魏美人听言，当即面露惊恐，花容失色，扑通跪在地上，惊惧道，“妾誓与陛下同生同死。不敢苟且偷生，求陛下恩典！”慕容超神似不解地眨眨眼睛，大笑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在求朕的恩典。起来起来，美人儿既愿生死追随，朕又怎舍得辜负了你。”
　　慕容超扶起美人，韩淖的冷汗早已顺额流下，慕容超对韩淖笑说，“你也起来吧。”“臣不敢！”“慕容超坐在棋盘旁，怀里抱着惊魂甫定的魏美人，叹道，“围城七十日余，卿等劳累了。”韩淖把头埋在膝前，不敢抬头，“臣惶恐。”慕容超撇撇嘴，再不理会韩淖，抱起怀中的魏美人便朝帘后的寝殿走去，魏美人娇声唤道，“陛下，韩公他。。。”“嘘，别逆了朕疼你的好意。。。”
　　金鸭销香，袅袅飘香帘中。
　　韩淖霎时身虚腿软，伏地喊道，“臣誓死效忠陛下！”

　　天暮。内城西侧的幽深巷陌里走过一个身披黑缎斗篷的男子，打着一小盏灯笼行至一幢别院前推门而入，惊起了门前老树上早归的昏鸦。巷陌里那若隐若现的小调清晰起来，似是笛音，又似乎不是。
　　尽头的小园精致巧别致，引了城外的渑水入园，围成一方清澈见底的活水小潭，四季潺潺。潭上架着以粗细相同的千百青竹制成的小型拱桥，与园内花卉相映成梅兰竹菊的江南雅趣，江北之地有此园林，足见设计者的精细匠心。黑衣男子踏上精巧的竹拱桥，将灯笼挂在桥栏上，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在屋檐上垂膝而坐的玉冬颜。
　　“今晚安排你走。”黑衣男子摘下罩在头上的斗篷，夜色浓重，她看不清他的神态。
　　这唤作冬颜的女孩指尖拈着那片三角梅的叶子，径自吹尽了一段，道，“拿来吧。”
　　“什么？”
　　“鸩酒？匕首还是白绫？还请皇上赏赐。”言罢，冬颜飞身而下，极尽恭敬地跪在地上。
　　慕容超不理会她的无礼，沉吟片刻，“丑时一到，严冬会来找你。”
　　冬颜不明白慕容超的意思，她在这广固城中等了他六年，近三千个日夜，他不曾对她嘘问过半句冷暖，如今这生死之际，他又何必对她惦念。
　　“皇上是想试探我？这个魏美人的确比我想象的聪明，或者，你觉得我比她更傻些？”

　　慕容超不答，从袖中拿出一把金刀，说道，
　　“这乱世之中本就没有什么两两相欠，但此番你与我十年之交，欠我慕容家的，你早已还清，日后就安心了吧。”
　　黑衣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灯笼的微光消失在桐木大门的背后。冬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胸口前所未有地空荡。他说他们之间两不相欠，可她倒想问问这个末代昏君，他欠她的该怎么偿还，欠天下百姓的又该如何清算。
　　冬颜揉碎了手上的三叶梅。罢了，早在十年前，这场亏欠就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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