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如果知道岁月这样悠长，何必只争朝夕；
　　如果知道青春这样短暂，何必放纵挥霍……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待，总是相信有更好的会在前方，却不知道最好的往往是我们最容易忽略的，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等到我们回过神想去好好珍惜时，它却已经从我们身边悄悄地溜走，在等候中，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事情？错过了多少至爱的人？

　　（五）五 月
　　五月二十日的清晨，在生日的第二天，我给家里留了张字条便去了外婆家。外面的车水马龙，而那一个飘满了蒲公英的山坡下，仍旧慢慢地继续着它悠闲而又惬意的节奏，完全不受外来的因素所左右。外婆住在那里，落得自在，远离喧嚣，也许那就是城市人多年向往的生活吧！我一直以为，在那里，一滴凝在树叶边缘的露水，就能够洗去久居城市多年淤积的烟尘。天空象水洗一样的明净，风潜入衣，这里还有草地，池塘，云，时间，悠悠地过去……外婆的身子不如以前了，望着眼前正逐日衰老的外婆，我鼻子微微一酸，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还记得以前外婆总是吆喝着嗓门喊我和姐姐的名字，骆霖——骆祁——回来吃饭咯——那声音至今还好象回荡在我耳边，她的每一句呼喊都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就像是一首永远都不会停止的歌，伴随着我们成长……而如今时间带走满头的黑发，而留下了脸上的皱纹；它带走了昔日的欢笑，而塞满了苍老的心情。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外婆，她脸上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妈妈和姐姐，原来她们都有着一样的笑容，原来正是她们的笑容才让我拥有了幸福的家，是她们让我找到了生活的勇气……如果时间能够静止，我会不会一直享受着这种幸福？我的眼泪又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一种从未有的疼痛涌上心头，终有一日，时间会带走一切，带走我们深爱着的人……
　　五月槐花香，八月桂花香，两棵大树似乎还在传递着我和姐姐在童年时代留下的点点滴滴，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我和姐姐不是亲姐妹；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姐姐会有那么多的心事；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会爱上房爵；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我将会知道……
　　祁儿，你姐姐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我又像儿时那样做出讲悄悄话的姿势，外婆，我是偷偷来的——
　　为什么？那你爸爸妈妈会很担心的。
　　外婆，我想吃您用槐花做的甜糕啦——
　　外婆笑笑，那好啊，祁儿，你在房里等等外婆，外婆去弄吃的——
　　外婆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厨房，我小心翼翼地做出很坚强的模样，努力保持微笑，可我总觉得外婆好象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我来看她，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人生的经验吧。
　　坐在床沿，我轻轻用手触摸床上的被褥，渐渐的，我仿似隐隐约约闻到了血腥味，朦胧之中，又听到了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床单上，在深蓝之中溅开了一朵花，球状，似蒲公英。
　　我也听到了瓷碗破碎那清脆的响声，我迅速的跑向厨房，我看着地上的碎片，看着外婆，她的脸上亦如我十岁那年在模糊之中所看到的表情，深深的自责以及无奈。我无法在抑制住泪水，紧紧地拥抱着外婆，她用那已经被岁月刻上痕迹的手温柔地安抚着我的背，祁儿，莫哭，外婆老了，但是外婆很幸福啊。
　　外婆，祁儿没有亲爸爸了，妈妈也不要我了，我还把姐姐弄哭了——
　　年迈的外婆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却又似乎什么都听见了，她抹干我脸上的泪，微笑依旧荡漾在她脸上，可却一直沉默。
　　五月的夜，伴随着淡淡的槐花香入睡，我第一次认真地听到了槐花落地的声音，极其轻微，因为——它们的声音是叹息。
　　渐渐，我在睡梦中听见了外婆的鼾声，听见了外面的虫鸣……觉得外婆用她粗糙的手轻抚我额头，祁儿，外婆老了，但是我等到了我的女儿。祁儿，去找你的亲生母亲吧，她在等你——
　　睡梦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世界安静了，只待天明——
　　五月二十一日，我只看见了外婆紧闭的双眼和脸上的微笑，我轻轻地推外婆，可是没有回应了，我无泪。
　　曾经，我天真的希望至亲至爱的人能够永远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梦想的气泡还没有飞得很高，就在我眼前的这片天空破碎乃至消失，我曾经看见的，看不见了；曾经听见的，听不见了；曾经用手触摸过的，也许永远的触摸不到了……
　　外婆的最后一个微笑，几乎倾尽了此生最后的一点爱。
　　外婆，祁儿会把姐姐还给爸爸妈妈。外婆——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五月二十二日，我于外婆的灵堂外看见了房爵，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却听见了他的心痛。
　　五月二十三日，我开始收拾行李。
　　五月二十四日，家里每一个人持续着外婆离去的悲哀，爸爸抽着烟，开始向我们叙述一件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旧事，那年我和大哥都在工地上，身后是还没有竣工的大楼，我们就站在那里，对就在那里……突然上面落下一个大砖块，我还没有反映过来，大哥却及时地把我推开……当我回过神，只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他……鲜红的血渐渐在他头部蔓延开，大哥的眼睛紧闭，什么话也没有交代……大哥就这么走了，而我却活了下来，是大哥用他自己的命换回了我啊……
　　爸爸的眼角渗出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长辈也会用眼泪来那样表达自己的悲伤，即使是父亲。可如今面对一个被自己唤了二十二年父亲的人，却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竟然是我的亲叔叔，是用我身生父亲的生命做交换才保住的亲叔叔，我该用怎样的心情去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啊？
　　爸爸，哦不，叔叔努力地克制着他的悲伤，继续诉说着，那个时候你刚出生五个月，当大嫂把你抱给我的时候，她已经很憔悴了……是我请求她把你留下来，向她承诺我们会好好地待你，视如己出……并以你的名义存下了你爸爸的保险补偿，现在我把存折转交给你……祁儿，这是你的父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我想他一定也是希望你将来会过得很好的……
　　我从叔叔的手里接过那本泛旧的存折，突然觉得很沉重，我知道这是父亲的生命换来的，是他留给我唯一的爱，我不怪他和妈妈的离开，我深深地明白他们在努力给我一个有爱的完整的家，努力地让我的人生完美——
　　妈妈和姐姐紧紧拥着我，红肿的眼睛里已再也流不出眼泪，祁儿，原谅爸爸妈妈，我们只想好好地爱你啊。舆论让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骆霖是姐姐，我们就说服她，因为她有亲生的爸爸妈妈，也许正是那份爱的缘故，她同意了……祁儿，你刚出生的时候，窗外是漫天的蒲公英，从那以后，我们的院子里也长出了许多蒲公英，它们是有家的，能够包容自己而又有爱的地方就是家啊……
　　我知道这个给我快乐和幸福感觉的家，曾经为了我做了多少牺牲，他们给予我一切，包括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位置，姐姐她忍受了多少不能真正与父母相认的日子啊，我又怎么忍心继续让她走在一个她不该走的轨道上呢？一想到这，我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样的疼痛，这二十几年来，姐姐一直都在微笑的对我呼唤，骆祁，骆祁——
　　这个地方我来过了，可它却不是我的归处，在未来的一天，我相信总会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也许那里没有爱，可是我不用再霸占别人的爱；也许那里没有眼前身边的人，可我会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彼此互不离开，要照顾她一生；也许那里没有蒲公英，可是我将会代替它飞行……
　　爸爸，妈妈，姐姐，谢谢你们二十几年来给我的所有的爱，但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占据着姐姐的位置，我失去了父母，那是因为距离，可姐姐失去父母，那却是因为我啊……这一次，我一定会离开，一定要把姐姐还给你们，然后去找我的母亲……
　　虽然我没有方向感，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随着风儿飘走，却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支持我鼓励我，总会有那么一天，妈妈会等到她的女儿。
　　今夜的雨很大，打落了多少昨夜的花瓣，淋湿了多少飘零的梦境。花落的花，雨落的雨，风在窗外呼啸 ，树叶像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发出痛苦的声音。在这个家，我收藏了太多的记忆，每一点每一滴，就像是一部永远不会被时间淘汰的电影，于我脑海重复回放。
　　很晚很晚，我听见了姐姐在写字，是她的日记吧，有我的故事也许会到此结束，今后再写到也该只剩下回忆了。良久，我听见了哭泣声，我知道姐姐还在自责和心疼，或者是不舍。透过窗户，我看见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
　　我留了张字条给姐姐，却不再叫她骆霖。

　　姐，我们都是蒲公英的种子，发芽是因为这里有所深爱着的土壤，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因为风向而分开，可是无论怎样，请不要介意另一个种子的去向！祝你永远幸福平安！
　　妹：祁

　　五月二十五日凌晨四点，我带着行李箱离开了家，离开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没有回头，我怕看到离别的那一幕不舍，怕自己会被那种温暖给牵绊。太多太多的离别片段明明只有短短的一瞬，可对于离别的人而言却像永远一样，成为刻在生活中的遗憾，生命里的伤痕。
　　路上没有行人，安静的街道，附近的几家小店铺的灯刚刚亮起，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般看似普通的工作却还要如此起早贪黑，这时才想起妈妈对我说过，人，这一生都在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亲手去做，就一定会从过程中获得快乐。看着街灯一盏一盏的熄灭，我却无意间在上衣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薄薄的东西，拿出来方知是姐姐留给我的信，被折叠得很精致。她仿佛知道我还有没有解决的问题，还有不愿意错过的消息，还有不舍的人，可是她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
　　我还有不舍的人，因为我想在记忆被改变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将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不要留下那么多的遗憾，不要错过那么多的幸福，哪怕只有一秒……
　　站在房爵的家门口，我摒住了呼吸，看着这栋经常被我有意无意路过的房子，想着里面的主人，一个城堡里面的王子，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他好自由，同时他也好寂寞。想起自己曾经像个小女生一样做着的美梦，我是多么想和王子在这座城堡里面过着幸福的生活啊。

　　我鼓起了勇气敲了敲门，声音很小，可我又担心房爵没有听到，矛盾的自己实在不想再敲响这扇门，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到现在我仍然不敢正视我们的爱情，或者说我已经没有信心再看到他，不是怕被拒绝，而是……
　　房爵卧室的灯忽然亮了，他没有问我，而直接打开了门，顿时，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见他脸上有着复杂的表情，但更多的是惊喜，似乎还在怀疑我的出现，他轻轻地唤我，骆祁——
　　房爵——
　　他拥住我，这个怀抱是我这一生的安静和幸福，然而我却曾经那样的误会它成为姐姐的归属，直到今天才明白，是我自己走得太远了，让这个怀抱停在原来的位置，做了漫长的等待。就这么被他环在怀里，我的视野渐渐模糊，也许时间已经停止，又也许时间还在继续……我关上他屋子里面所有的灯，透过淡色的窗帘，窗外是依稀的光，卧室里散发着诡异的美，我告诉自己也告诉房爵，我爱他，从那次晚会开始，一直都是那么的爱……
　　我踮起脚慢慢地吻上了他的唇，可却吻到了他唇上咸咸的眼泪，心像被一种如水的忧伤层层围裹着。他没有拒绝，环紧了我的腰，祁，我也一直很爱你，从那次晚会开始……
　　我知道自己就要走了，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为房爵留下来，我更清楚地知道把自己交给所爱的人会有多么的幸福。缓缓地，我用手指轻轻拨开了衣服上一个一个的纽扣，房爵，我只想在你面前做一次真正的自己，我也只想好好地爱你一次……这一生会怎么样，我们都别去在乎，好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眼睛里面是怜惜的目光，伴随着难过的泪水，他俯过身，还是把他的痛给忍了下去，轻柔地抚摸我的长发……
　　混浊的大脑已经记不得接下去发生的事，只是在醒来时，在清冷的空气中，疼痛，眼泪，房爵，温暖的怀抱……我记忆着这一切，也忆起第一次遇见房爵的时候，他爽朗的笑。忆起从书上摘抄下亦舒的话：“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在夏日相遇。炎热的夏日的夜晚，熏风下，你们为恋爱而恋爱，你才十七八岁，一朵花能引起无限的喜悦。他离开你的时候，你认为地球从此停止转动。”
　　房爵还在睡着，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熟睡的模样，那样的好看……只是嘴里喃喃地说，骆祁，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总是以为生活可以快乐，一直……
　　我不知道他会记得我有那么多的片段，点点滴滴灼痛我的心，我的心没有那么脆弱不堪，只是我以为这样他可以好好地保护我，我想我还是一个孩子，也许还奢望活在过去。
　　然而，我想我不能再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了，我在我的心里找不到童年的影子，而只是不断地回忆过去，在晴朗下，金黄色的油菜地，欢声笑语———
　　只是，我必须离开。我心里明白，路过的人也许只会出现一瞬间，但也许会让你用好几年乃至永远的时间来记住这一瞥，记得也许是美好，不记得也是一种美好。似乎人与人的相遇是为了下一次邂逅。
　　我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于是我把它们溶进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很希望一辈子都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然而我不知道成长的时候会那么疼痛，但是我想这种疼痛是上天给每个人的赌注，如果疼痛，我们放弃，那么就是失去；如果坚持，我们一定会看见下一个画面……蓝天，白云，翱翔的小鸟，卸下承重，悲伤，还有遥不可及的奢望，在青绿的草地，轻轻闭上眼，展开双臂……
　　我想我还是选择做流浪的旅人，他们总是对别人说自己的疲惫，可还是对未来只身前往，他们有朋友，但是只是遇见；他们会恋爱，但只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发生的邂逅；他们有故事，于是就有了吉他有了歌；他们有心情，可是他们依然还是孤独地倾诉；他们在离开的时候，只是含着泪微笑，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们活着的人从来不知道他们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看见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但是我们永远相信他们一定找到了归宿，流浪的终点……
　　对不起，房爵，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个孤独的伤口，我不想忘记了，让它继续疼着吧，持续在你还要爱我的日子里……
　　太阳出来了，街道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相信，那些曾经以为生命无法承受的痛苦也许会是未来最甜蜜的回忆。
　　我忍住疼痛，去了车站——
　　我一直这样以为，一个人上路，不要带走任何与城市有关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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