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唯

　　第一章、

　　T市的夜景十分浪漫。

　　战乱年代留下来的一座座钟鼓洋楼，在淡金色灯光的烘托下，更添艳靡风情；现代建筑平地而起，浮华光鲜，就像是一个个有着深邃眼窝的漂亮女郎，那明亮的一盏盏夜灯就如同一缕缕秋波，邀请着你来，邀请着你去。

　　这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

　　乔乔站在不知何故就价值一万美金的落地镜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紧张感，打量着眼前自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红唇，皓齿，美眸。微微一笑，就仿佛有光华浮动，婉转而多情。

　　改装换貌已经不短时间，她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总觉得脸上每个地方都十分怪异，时常像是有虫子缓缓爬过眼前，幻觉中它蠕动的姿态让她毛骨悚然。

　　她一向都是最怕虫子的。然而如今这张脸代表的这个人却又不应该怕。

　　墙壁上的钟表嘀嗒一声晃过了十九点，她动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蓝得耀眼的丝质围巾，得体的露肩黑裙，缎面高跟鞋，流苏手包，雅致的发髻，她练习了许久的温柔如水的笑容。
　　若是给自己打分的话，目前看总可以打个九十分。
　　她掐了掐手心，微微后退了一步，又确认了一遍无疏漏，才终于出了门。

　　酒店楼下早已有泛着流光的黑色加长车子在等候。黑色西装的保镖像一根根木头桩子一样扎实地杵在车门口，见到她走过来，微躬身，一手背后，一手打开后车门。

　　接着乔乔便看到了里面沉静坐着的那个男人。好像正有些出神，听到声响，微微偏头，视线在接触到她的一瞬间，本来清寒冷淡的脸上缓缓勾出一个比白水还淡的笑容。
　　林仲宣向来不苟言笑，这样一个笑容已是他十分开怀的表现。

　　乔乔看他一眼，他便笑得更温和了一些。只是那双好看的眉眼间浮出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蔓延开，乔乔就皱起了眉，眼底厌恶一闪而逝，随之便后退一步，扶住车门，僵持在原地。
　　保镖还是木头桩子，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一动不动；乔乔扬着下巴站在那里，眼神倨傲，脸色清冷得像是块冰。而后，很快，乔乔就看到林仲宣脸上那点极难得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
　　乔乔心中有一点儿痛快。

　　她知道他一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什么从来都唾手可得，如今这一点尴尬虽如芝麻大小，却也几乎已能称得上他在男女之事上遇到的挫折。
　　若是在往日，换上其他女子，另一种境况，指不定林仲宣已经命保镖把她像拂尘一样轻描淡写地扔到一边；但如今，换上一张乔唯的面孔，在这样的如水夜色中，乔乔却知道他不会跟她僵持太久。

　　林仲宣自从一周前在那场她精心安排的“偶遇”中遇到她，把她半请求半强迫地接回T市，就一次又一次地在忍耐她。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甜美，甜美到让他不顾一切，沉迷梦醉。

　　乔乔看着林仲宣面无表情跨下车，在保镖目不斜视的躬身下钻进了副驾驶席。她扯扯嘴角，亦收拢了裙摆坐进后座。车门砰得一声关上，乔乔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林仲宣望向她的眼神。

　　没有不悦，没有厌弃，只有一闪而逝的请求，纵容，以及小心翼翼。又很快归入平静。
　　乔乔有一瞬间心被揪紧了一下。
　　五味翻涌，难以言喻。

　　这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会做一次不现实的梦，幻想有朝一日能有个白马王子驾着七色彩云而来，目光诚挚，单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自己求婚；又或者幻想能有位花花公子，眼尾一挑极尽风流，却阅尽千帆皆不是，三千弱水，唯取自己一瓢独饮。

　　乔乔也曾做过这样的梦。甚至在两年前，她还仍能拿钓个金龟婿这种话百无聊赖地自嘲一把，如今却连开玩笑的兴致都没有了。
　　此刻一米开外便坐着一位真正英俊的，富贵的，权势的绅士，乔乔却连抬眼看一看他的欲望都几乎没有。

　　想来从不现实到现实通的路，都是拿些荆棘铺成的。不把人扎得血肉模糊，便无法习得一点真正处世的态度。

　　乔乔难以回避地想起以前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眼底蓦地渗入一丝凌厉，又很快克制地隐去，别开视线，扭头看向窗外。

　　车子此刻碾过去的正是T城最为光鲜的地方，街道两旁的奢侈品店内灯光浮华，鬓影衣香。

　　但乔乔对这个城市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在她的眼中，它自私，虚伪，冷漠，毫无人情味，只青睐为了钱权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以及为了男人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
　　然而她也无法否认，这个城市的内里有多不堪，外表就有多辉煌。繁华，风光，体面，就像是一个浮翠流丹的美人，半遮半掩的裙裾下有妖娆得让人晃不开眼的曲线。

　　下车的时候，林仲宣对她伸出了手。乔乔看看不远处的泊车小弟，以及目不斜视的保镖，考虑了一下，最后没有拒绝。

　　她被他从车子里稳稳地带出来。乔乔踩着高跟鞋站在他一边，身量依旧差了许多。林仲宣的肩膀宽挺，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帮她挡住了一阵侧方突然刮来的风。

　　乔乔一直相信什么样的水土养育什么样的人。这个城市的人她不喜欢，气候也一样的不喜欢。天空总是灰蒙蒙，时常轻度污染，风里时不时卷着一点尘土，干燥，炎热，交通系统横冲直撞，庞大却臃肿。

　　乔乔仰起脖子看了一眼黑黑的天边，蹙了蹙眉，没有开口。林仲宣却像是识别了她的心思一样，开口：“T城这阵子一直在努力改造环境。虽然不如你的南方，但也总归比一年多前好一些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乔乔瞥他一眼，没什么感情地泼冷水：“一年多前我天天都在忙着躲避你跟你未婚妻的算计，没什么空欣赏这里的环境。”
　　林仲宣微微抿唇，垂着眼睛看看她，片刻后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乔乔向后瑟缩了一下，反而被他更紧地抓住，贴近身前。她抬起眼冷冷瞧着他，林仲宣避开她刺过来的目光，低声道：“我们进去吧。”

　　乔乔拈着裙摆迈上台阶的时候，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还没抬头，就已经能听到对方及时礼貌的道歉：“不好意思。”
　　这个声音低沉悦耳，同时又带着某种遥远的熟悉。乔乔下意识看过去，指甲却在下一刻不由自主掐进了自己的手掌心。
　　她甚至都没有觉得疼，只感到心脏狠狠一跳，像是从高处失重一般摔了下来。

　　乔乔在来T城前，从外貌到心理，自认都做了万千准备。林仲宣听她的话会如何，不听又如何，她该如何应付林家一整个家族的人，是该离间计还是苦肉计，是该狐假虎威还是借刀杀人，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都有至少三种方案，她来回咬着笔杆检查许多遍，认为并无大纰漏，她觉得这已经是她自身能筹谋到的极限。
　　却百密一疏，如何也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遇见楚煜。

　　他近在咫尺，身姿修长，深色条纹休闲西装，领扣随意解开两颗，皮质手表露出少许。不曾改变的直鼻薄唇，深邃眼眸，神采奕奕，丰神俊朗。

　　楚煜看看她迟迟未移开的视线，唇角缓缓勾起，再度开口：“这位小姐？”
　　乔乔像是被他突然惊醒，敛了眼神说：“没关系。”
　　楚煜又漫漫瞟过来一眼，却是看她仿佛陌生人一般。
　　接着他被不远处的其他人唤了一声，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偏过了头。

　　乔乔咽了咽有些发干的喉咙，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集中在头顶上方那几个代表拍卖行的银色英文字母标志上。林仲宣在侧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开了口：“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乔乔的声音淡淡地：“不。”
　　“今天晚上只拍卖珠宝。”林仲宣没再纠结在插曲上，看着她说，“凡你喜欢的都可以拍。”
　　乔乔扭过头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笑：“拍到你倾家荡产吗？”
　　林仲宣眉目不动，只轻声说：“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的话。”
　　乔乔用两颗牙齿咬着嘴唇，片刻后又冷笑一声：“就这么让你倾家荡产，不是太便宜了你么？”

　　这是乔乔第一次来拍卖会。虽然林仲宣有言但凡她喜爱的都可以拍，虽然她自小便见钱眼开，她却没有打算真的这样做。
　　她知道他带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拍卖，而是想要将她介绍给他们这个圈子中的其他人。

　　她只不过是觉得有点儿好笑，同时又有点儿悲哀。
　　两年前，她那二十多年从未受过大挫折的姐姐，乔家大女儿乔唯费尽心机，也没能成功站在她如今踏足的这块地盘；两年后，不需要乔乔开口，林仲宣已经自动自发地把这些完整地，崭新地捧到了她面前。
　　当初乔唯的功劳，乔乔如今借着这张被些许改动过的，和乔唯基本完全相同的脸，一点一点慢慢占有。

　　半年多前，一贯行事低调的林仲宣突然和从小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妻曾瑾瑜翻脸，先是撤了未来岳父在林家企业的控股，后又姿态强硬地和曾瑾瑜解除了婚约。

　　这事情闹到满城风雨，甚至两家不惜撕破脸面。嚼劲十足的小道消息在T市某些圈子中的某些人嘴里传了不短的时间，大部分的原因都指向了一个叫乔唯的女人。但因为当事两人，林仲宣和曾瑾瑜面对各种旁敲侧击一律采取回避态度，众人又如何也找不到传闻中的关键女主角，整个事件到头来就只能在扑朔迷离中归于平息。

　　而林仲宣自从解除婚约，就一直清心寡欲。也许之前还有一点模特女演员的花边绯闻，现在则似乎除了他那位强干精明的女秘书，他已经跟所有年轻美丽的女人绝了缘。

　　媒体挖不到他的八卦，连林家父母也不再能管住他。林家产业在他手底下做得越来越大，偶尔肯点头上一上财经杂志，尽管面皮英俊气质上乘，然而浑身散发的那股冷冽气息，还是让众多女人望而却步。
　　这样的一个人，今天突然带着一个叫乔唯的女人出现在拍卖会现场，明天的花边报纸想必会极热闹。

　　乔乔站在林仲宣身侧，不用特别注意就能感受到周围人们似有若无的打量。
　　这些目光落到她身上，有的惊诧，有的艳羡，有的鄙夷，有的强自镇定，有的不动声色。

　　乔乔寻了个时机，瞅准不远处一个抱着傲慢态度的女子，转过头，先是视线相交，再是扬起下巴，最后用更傲慢的神色冲着她慢悠悠笑了笑，那人面色微微一变，咬了咬嘴唇，很快就撇过了头。
　　乔乔低低地嗤了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

　　她曾经从乔唯那里深刻见证过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刻薄起来会是什么样。想当初乔唯在T市第一次被当面嘲笑鄙夷，尤还存着几分傲气，打电话给乔乔的时候还能磨着牙齿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些人都羡慕我，嫉妒我，让嘲笑讥讽我的人都寻上门来求我。
　　再后来通话的时候她又说，我就是漂亮怎么样？气死了她们我照样还是漂亮，又怎么样？脸面算得上什么？活得光鲜肆意难道不比一张区区脸面更重要么？
　　再再后来同她打电话，语气却渐渐不复以往，只是说，这个地方的人怎么都这样？我有什么错？我难道有他们犯的事离谱么？
　　而一年前的今天，乔唯同她说，乔乔，我太累了。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漂亮又没有背景的女人，就像是一株开在路边的牡丹，人人都可以从香气颜色等好好品评上一番，即便摘去一两朵花瓣拔下三四篇叶子也不必负责，更无需害怕，若是终有一日它枯萎了，有人便会补充一句，只能怪它自己命不好，若是开在路边，就不该这么好看；若是开得好看，就不该这么娇弱。

　　而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若是真的想嫉妒她，那她即便笑得再温婉也会被描述为狐媚。即便她真长成一张厚唇方脸，有人还是照样会说她尖嘴猴腮，非纯厚之人。
　　他们还会说，林仲宣不过是被鬼迷了心智，被色堵了心窍。这世上妖精一样的女人统统都该去死一死。

　　对待外市人，这些人里总有一些会产生一种排斥心理。抱怨这指摘那，唠叨外来的人拉低了他们这个那个的平均线，又或者是占用了本来属于他们的资源，鼓吹自己认识了多少人拥有多少资产，暗含酸气地责备来者不该自负不该超越不该锋芒毕露，应该学着他们那样固步自封，因循守旧，夜郎自大。

　　乔乔晓得，方才她挽住林仲宣的这只手，明天会被多少报纸当做特写放大再放大。

　　外市一个看起来就有些讨厌的女人，坐着T市最有价值单身汉之一，林家贵公子林仲宣的车子来到这里，并且受到身边人的妥善照顾，而假如她待会儿再拍走某个或者某些最昂贵的珠宝，那大概明天“乔唯”这两个字，会被太多红眼的女人当做牛筋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嚼碎在舌头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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