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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手账(一)
人心不过是一副药引子,是爱三分毒。
——序
1金银花
“老爷,方先生到了。”听闻一名家童报客,孝芳便知道她压对了宝。想来父亲也不该再请别人了。孙家与方家好歹相识一场,想要靠着老面子封锁消息,还是比较上算。倘是随处找个郎中,再靠钱封口,只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暗自欣喜间。华煜已被引到内屋。与孝芳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始终低垂。孝芳倒是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华煜。已完全认不出来了。自儿时一起游玩至今,时间已经大量地填补了中间的空隙。此刻的华煜削瘦挺拔,刚毅而不失斯文。谁曾想得见他幼年时经常被欺负的文弱样?想及此,孝芳轻笑了一下,带着些许对世事的感叹。
“那么小女就拜托了。”孙老爷客套地对这位晚辈说道。
“是。”华煜也仅能毕恭毕敬地回应道。随而向孝芳说:“请小姐伸出手来。”此时才第一次抬起眼来,与孝芳正视。孝芳着实出落得美丽大方。倒也不是眉目细致,又不只是大家闺秀的脱俗气质,大致是新思想熏陶下的属于独立灵魂的一股傲气,让她如此夺目。然而此刻华煜眼中看到的,全不是这些。
脑海中浮现昨日夜里孙家丫鬟送来的信笺——
“方先生:
见信如晤。与您也算得相识一场,虽有些唐突,然实在是一事相求,请您务必相助。孝芳就直言了。明日家父兴许要请您过府一趟,为孝芳号脉,届时请您务必告诉家父,说孝芳有喜了。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孙孝芳”
收到这封信,华煜实在是震撼。难以想象这绢秀字迹的主人,竟有如此出挑的思想。刚刚结束封建社会的中国,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华煜漂浮的思绪,随着手中压着的脉搏一起跳动着,那一下一下规律的跳动,仿佛和自己的心跳产生共鸣一般,让华煜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要被这种律动震垮。
孝芳坚定地看着华煜,一点没有闪躲,更不要说旧时女子的矜持。孝芳的词典里,从来没有这个词汇。除了一身古朴的长颈旗袍,孝芳的身上,仿佛再找不到一丝清王朝的痕迹。
华煜收回手,随即轻启双唇。孝芳用更多的平静去掩饰心中的忐忑。
华煜转身对孙老爷说:“孙老先生,孙小姐并无大碍。许是心情不定,开副定气宁神的药即可。您不必担心。”
闻言孙氏夫妇喜上眉稍,心中顿时舒畅万分。从他们热情地留华煜吃饭,话语突然周到起来便可略知一二。
自从前日孝芳向他们宣布怀了孕,并要与李伯仁结婚以来。孙氏夫妇的心就一直像颗桃核一般,满是紧张地皱纹。现在可好了。真是亏了孝芳能编出如此弥天大谎。定是吃定了他们,以为他们会就此草草将她嫁与李伯仁吧!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孝芳写信与华煜通气,只是华煜没有出手相助。他们的想法很纯粹,即是让孝芳名誉扫地,终身不嫁,他们也不能把唯一的宝贝女儿嫁与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自古才子多风流,孝芳实在是过于判逆,不知父母苦心。
孙氏夫妇盛情难却,华煜只能留下便饭,恭敬不如从命。
孝芳由于极度郁闷,宣称不吃。孙氏夫妇也就腻着她,反正只要不嫁给李伯人,饿顿肚子的伤害他们还是舍得的。
“迂腐!”孝芳在屋内大骂华煜。用词犀利,准确无误地概括出华煜的性格特点。
饭间孙氏夫妇也发现了华煜的这诸多“优点”:恭敬,传统,实在。是个才高八斗又谦逊不张扬的人。一个想法在他们心中慢慢成型。留着这样的女儿在身边,不知她迟早又要闹出什么祸端,还是早些把她嫁人了吧。若是这个人选是华煜,这一切就太圆满了。
关于这个决定,最后一个获悉的人是孝芳。可以想象她要如何地暴跳如雷。她在父母面前大肆咆哮:“开什么玩笑!现在是自由婚姻的时代!你们太不注重人权了!”而孙老爷则忙于家中布置,无暇理会孝芳,只是偶尔笑一笑,应负道:“那都是政府的宣传手段,就骗你们这些无知少女。”孙老爷真是后悔当初送孝芳到女子学堂。
虽然结束了封建社会,然而那种两千年的封建思想,还是顽固地在老一辈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甚至是一些年轻人,都还在旧时代的灰烬中残喘着。像孝芳这样旗帜鲜明地追随新思想的人,仍然不在多数。
孝芳的贴身丫鬟对孝芳说:“是不是再上方先生那送封信,看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孝芳掐断:“得了!那个方季翔!我是服了他了!顽固不化,十足一个清王朝的遗物!”
“这回让我再编个什么?方先生,不瞒您说,我与李伯仁已有夫妻之实,不配与您成婚,望您三思?”,孝芳说起华煜就来气,几乎在屋里要上窜下跳了,一边念叨着,“那他一定会板这那张八股脸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啊,这件事都已经人尽皆知了,如果不办了,伤的是两家的面子!”
“那小姐你这次打算嫁过去了?”丫鬟问道。
“哎!”孝芳遥遥头,“别烦我了!我火气大着呢!”
“啊?”丫鬟也不知是想开个玩笑,还是火上浇油,居然说,“上次方先生开了些金银花,那我去给你熬来吧?”
幸而孝芳似乎思忖着别事,有些魂游太虚,吩咐丫鬟去取笔墨。她写了封信要给伯仁。内容大致是说,孝芳有负李君一片真心,先行结婚了。结婚也不过是名份之事,孝芳定会保持清白,请李君再候些时日,改革的曙光再明朗的时候,孝芳定与方君离婚云云。
孝芳深信伯仁也是满怀新思想的人,并不会介意结婚离婚之事。说起孝芳与伯仁的相识,不得不说确实是新思想所造就的佳缘。伯仁原是以“泊人”为笔名,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上刊载小文为生。偏巧这文被孝芳所阅,深入芳心。孝芳不抱希望地给那小报社写了封信。不曾想,却得到了伯仁的回复。从此两人开始书信来往。
孝芳确实很欣赏伯仁的文诗,意象通俗,思想却不失深刻,并且含蓄而不露骨,尚需斟酌。而伯仁也很珍惜孝芳,毕竟知音难觅。而孝芳独立乐观的样子,总是给他很多新鲜的灵感。
孝芳至今还收藏着伯人定义为败笔的那张手稿:“我的爱情是黑暗夜空中渺茫的星光,漂浮在翻涌的波涛之上,却进不去,海的心。”这是孝芳在伯人书室的地上偶然拾到的。
孝芳总觉得最好的情书,不是最后到手中的那一份,而是在过程中被无数次的捏皱抛掷的那些。那些象征着无法表达的真心的纸页。
想起这些往事,就让孝芳感觉难过。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勇敢的人,并且感谢自己生在这个自由开始降临的年代。然而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像谎言一样的表象。最终自己居然要嫁给方季翔。真是不知祸福啊。
成婚那日,一切习俗传统还是照旧。喜事就像是和各地的战火毫无关系一样,唯有铺天盖地的喜庆的红色和鲜血无意地沾了边。孝芳不知华煜是真高兴而喝了那许多酒,还是碍于人情不得不一杯杯一饮而尽。总归洞房也闹过了之后,华煜就爆发出一副疲惫不堪的狼狈相。孝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也不懂对付。心里还想着自己准备了许久的台词,却也不知这般烂醉如泥的华煜是否听得见自己在说什么。
“方先生,方先生。”孝芳客气地拍拍华煜的脸,华煜只是无意识地哼哼两声。
人都这般了,还知道先霸着床。孝芳不禁怀疑华煜真醉假醉。心中来气,便怄着坐在桌旁,话是对华煜说的,效果却像自言自语一般:“你说你这是何苦。娶个不懂伺候的媳妇回来。当初告诉家父说我有身了,一切不就得了?我可告诉你啊,我虽是嫁到你家来,我同你可还得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可有心理准备了。我迟早跟你离了,时间的问题罢了!”
说到这里,孝芳自己笑了起来。想到如此迂于旧俗的华煜竟要遭遇离婚,就觉得很好地回整了他一把。孝芳嫁到孙家,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翌日,照着理儿,孝芳随华裕去给公公婆婆上茶。这天早上才真正见到了方家老小的面。方氏夫妇看起来笑脸迎迎,亲切可人,似乎对这桩婚事还比较满意的样子。真是辜负你们一番心意了,孝芳在心里想着。方家还有一个长子,名季翊,字中全。模样儒雅。孝芳与他年岁相差较多,不曾一同玩耍。中全的夫人,孝芳倒是颇为熟悉。苏氏,单名一个曼字。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女人。孝芳还是比较中意直来直往的人。所以即使与苏曼在女子学堂打过多次照面,却终也没有成为朋友。不曾想,居然成了妯娌。关于她们自小就相识,孝芳是更没有一点印象了。
方家还有一位妹妹。年龄比孝芳稍小一些。单名一个翎字。无关比较像方老爷,这会儿还显得有些单薄,再过些时日,定是娉婷少女。方翎看起来对这位新嫂子很感兴趣,眨巴着眼睛看着孝芳。这让孝芳很快对她产生了好感。一种将会成为挚友的预感袭上心头。
新婚的第一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清晨过后,华煜就到药堂去了,孝芳几乎没有见到华煜的面。孝芳也不至无聊,手边还有几份稿件要誊抄。孝芳现在在一家报社兼职,不是什么抛头露面的工作,生活也还算自食其力,一切都挺好的。唯一的憾事,就是这桩婚姻。猜想着伯仁看到那封信之后,究竟做何反应,孝芳的心中不禁有一丝不安。伯仁是否会等待呢?
就在这瞬儿,贴身丫鬟给带来一封信。光是见那封筒的模样,孝芳都能知道信是伯仁差来的。孝芳轻轻地吞咽了一下,手心好像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多少有些没有把握。拆信的动作,却是极干脆的。孝芳善于掩饰自己的慌张。
“孝芳:
你的信我已收到。这封回信与以往不同,几乎是一气呵成。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般清醒。抑或是脑海空白,便也不存在需要整理的思路。事情来得过于突然,几乎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也不需要我喘息。我无法承诺什么。在这个爱情单薄无力的时代里,承诺什么也不是。
安心做你的方太太吧,恕我不送上祝福。
泊人”
伯仁署的是笔名,意思是漂泊的流浪人。他自己很喜欢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他与孝芳相通的信件,都是以这个名字出现。伯仁没有在信中绝决地请孝芳别在来信。虽然受伤极深,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份感情的,毕竟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一段爱恋。然而自尊遭到践踏的此刻,伯仁无法再自我贬低地献出低廉的奢望。他只能以骄傲伪装自己。然后但愿孝芳能给自己更多等待的呼唤。
在这事上,无法责怪伯仁的懦弱和怨气。对于一个正与恋人谈婚论嫁的文学青年而言,同时失去一个恋人和读者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无论是青春或者理想,是必都有了伤痕。并且是晴天霹雳一样的伤痕。
也不否认,客观地来说。伯仁的性格中,也确实有些不属于男子的阴柔。从他沉溺于细致的辞藻,与唯美的意象便可略知一二。并且诗人所需要的多愁善感,本也应是女子的天赋。这样的精神内核聚居在伯仁的体内,久了,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冷漠压抑的气质。所以纵使伯仁长得高大厚实,却总给人一种蜷缩的错觉。
这点上,孝芳第一次见伯仁时也是这样觉得。那是他与伯仁已经通了好几次信,互相在信中传递和收获着好感,并且觉得时机成熟之后,才决定的一次慎重的见面。地点是伯仁为了安于写作而特别租下的一间书室。
书室的光线极好,小小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书籍,一种灰尘和纸页混杂的味道,令孝芳感到深深着迷。除此之外,那个有些忧郁气质的男子,也在之后的交往中让孝芳感到深深地着迷。
而此刻,手中握着那封近乎绝交的短信,孝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一种痛彻心扉的伤感。
丫鬟亦是许久未见这样哭泣的小姐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声也不敢吱,就怕说错话。
无人安慰,孝芳自己哭泣,自己伤心。越发觉得悲凉。
这时候,华煜回来了。孝芳哭得虽不声张,但在房门口还是应该听得见。华煜却像浑然不知似地破门而入。
孝芳慌张地擦拭着眼泪,虽然自知已被华煜撞见,却仍然坚持着粉饰得体面些。全因着士可杀,不可辱的高贵情感。
华煜开口道:“我来告诉你,今晚不在这睡。”
“噢。”孝芳虽有些吃惊,却故作镇定。
说完,华煜便拿了几件衣物出去了。
哭的惯性被打断,孝芳也就再哭不出来了。只琢磨着华煜是否听见了昨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或者今晚只是一个巧合?这是一个时间可以回答的问题,孝芳便也不再细想。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拯救自己濒危的爱情。孝芳觉得书信已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上佳选择,决意要与伯仁见上一面。当面说个明白。
丫鬟苦口婆心劝道:“小姐,你疯啦!你才新婚,这要是被发现了,影响就大了!”
“不过是出趟门,会个朋友罢了。”孝芳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影响?这已经不是封建时代了!”
丫鬟自知劝不动孝芳,也不再多言。只能全力配合。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见面之前,孝芳还是让丫鬟给伯仁带了个口信,说是让他稍待时日,定会与他见上一面。这个口信让不知伯仁来信内容的丫鬟以为,是伯仁要求与孝芳见上一面。难免纳闷,小姐究竟为何痛哭。
这之后的连续几天,华煜都不曾再踏入过新房,而孝芳则一直试图找出一个适当的时间适当的路径,让这次与伯仁的会面能惊动最少的人。虽然她嘴上说得似平常的会友,心里还是不想把伯仁扯入方家的视野。而方家的人,也都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与世无争。就说华煜几日不在新房睡的这件事。可说是相当低调了。华煜也似乎有意不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每天清晨都和孝芳一起去请安。就凭这点,孝芳觉得华煜是听见新婚那天晚上她说的话的。哼,装睡的功力还挺高:虽然这样想着,孝芳对华煜的看法还是有些改观的。至少觉得华煜是个正人君子,也不像之前以为的那样不存义气。
然而即便华煜没有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这个家里还是有着对一切事情洞察颇深的有心人。一天午后,苏曼与孝芳偶在庭园相遇。也不可说是偶然。应说是寻找僻路的孝芳打搅了乘兴赏花的苏曼。孝芳含首唤了声嫂子。礼节尽了,便想转身离开。苏曼却难得地主动,竟有攀谈的雅兴。
苏曼若有所指地说:“孝芳似乎照顾不周啊。”
“不知嫂子所指何事?”孝芳最不善与拐弯抹角的人打交道,总觉得一不小心就有被暗算的可能。
“没什么。我看西厢还是一如既往地人气温暖。”苏曼手扶着一朵残花,话题又不着边际了,“夏天要结束了呢。”
“是啊,嫂子赶紧欣赏这不多的园景吧。”孝芳借题发挥,“我就不打搅了。”
苏曼这时不再多留,因她要说的话,尽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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