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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一大早从茶山坳姑婶家拜完年后,母亲便给我和妹妹雇车回城,学习规定初十便得赶回去补课。我已是离高考百天之遥的高三生,自然觉得妥当,妹妹倒也是一副随意的样子。一路上大约经过了三四个村镇,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画面,水泥小路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爆竹.小时候爱玩长杆炮,玩得最多的也是它,点燃引线后对着夜晚的天空,“轰”的一声就越过了屋顶,一根大约是十发的样子。大人瞧见了免不了教训的,说是会烧了房子的。还有花蝴蝶,是可以放地上转圈的,模样精致小巧,火花可以蹭得一米来高。孩童时代关于过年的记忆是忘不了的。路一旁的坑塘稻田是在雾里,耳朵里可以听见汽车碾过大石子的咕啷声,虽然已经是二月里的天,空气仍是阴凉阴凉的。从窗外涌进来的风刮得脸生疼,整张面孔像贴上了树皮,哆嗦成一团。我戴上围巾,衣服拉链也拉得老高,嘴里呵出了形态各异的白雾。道路一旁的树生的矮丑,一缕烟儿似的溜到车尾,“嗖”的看不见了。
“蜘蛛精吐丝!”妹妹一手搂着包,身子半转向我“姐,你这样子下去可真要得道成仙了。”她亮着明朗的笑,额前的刘海儿调皮的跳跃着,看起来活泼极了。
“说你自个吧。”我打趣道:“哎,你冷不,要不我把窗户关了?”
“不用不用。”她摆摆手:“会闷。还有,我晕车。”
“……姐,你还有多久就高考了?”
“快了。”
“我也要期考了。”
“嗯。”我顿了顿:“好好复习。”
大概前行了半个多小时,车身一个踉跄,妹妹手中的包顺势从臂弯里滑了下来 。我瞥见她皱着眉,撅着嘴,一副气恼的神色。
“真是,重死了。”她嘟哝一声,重新将包拎起来紧紧圈在怀里,不再说话,我想,兴许是要睡了,她是坐不惯长途汽车的。
车子摇摇晃晃进了山区,司机说公路远,要想在天黑前赶到城区,就只有抄小道了。我对这是无异议的。山里的景致让我舒坦,城市里是没有这种不加雕饰的存在的。这里的山是生机着的绿,山坝下却仍有微薄的积雪,上面有凌乱的脚印,深浅不一,却极是沉稳,大抵是这大山养出了如山一样的性子,瞧什么都透着一股厚实淳朴劲。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路也更加颠簸不平。妹妹睡的正香,包已经从臂弯里滑落,她也不自觉。
妹妹已进入初三,她是灵动聪明的孩童,偏偏有了付慵散的性子。母亲对她是极为宠爱的。而我,自小便袭承了父亲严肃而又寡言的品性,不似母亲的欢快。两人相处在一起,虽不觉得尴尬,却也是平淡。她知我爱好书籍,常常购得各种名著交予我,我知她是爱我的。对待沉默的女儿,她亦是拥有足够耐心与之交流。记忆里,我与她尚有一次深谈,关于《枕草子》。她有着对枕草子的全部热爱,而我之前对日本文学是不善阅读的。她将这本淡黄色硬壳包装的文集送与我时,曾告诉我,若想走这条路,就不应该抱着仇视的目光,珍贵的文字是细读,而不是从中诽谤。我花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来阅读,灯光柔软,我轻啜着有着质的文字,反复斟酌,试图来与文中的生命建立一种融洽的关系。母亲便立在一旁,磨合着我的倔强,她定是了解我的,所以才选择用这种温煦的亦是她所钟爱的文籍来打动我。她是一位好母亲。
女人大约四十来岁,蜡黄,干瘦,两颊倒是通红。背微微驼着,中长的黑发盘成辫子搭至肩头。皱纹明显。她操着并不纯熟的普通话,司机与她告明来意后,女人朝我们看了一眼便点头下来。农家人常常收留劳累或迷路的外来行人,几盘家常热菜,又端上了茶水招待,整理了床铺让客人休息。而这是无需花钱的。
我打电话告知父亲,车子出了点意外,明晚才能赶回城。他沉吟了会,只说,照顾好妹妹,注意安全。我应允,便结束了对话。父亲前天已经回城,她是忙碌的,即使过年期间也是一派匆忙。
“山里头路难走,车子很容易坏的。”女人走过来,顺着眼,她指了指不远处两三个玩耍的孩童,笑容朴素:“那女娃和我家小浪玩的好哩!”
“是啊。”我点头:“那是我妹妹。”
这样的一组图景。
浅青色的天空。泥泞大地。被黄色泥水侵润的红色爆竹。被折断的枝叶。两根黑色的电线与水泥柱。
坐落在林田里的整齐房屋。三岁孩童的眼睛。刚抽芽的嫩叶,以及乳白色的一圈水晕。
愈多愈多,站在不同的地方,拍摄着重复的旧景,无独特的视角,也无特别的韵味,只一眼就觉得欢喜便入了镜头。出来的时候,妹妹从包里翻出了一部相机递给我,我便了然于心。我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试图找到那串印记,但终是作罢。心生感概的东西已经入了记忆,若探其究竟,不过融雪,脚印尔尔,到不如就此路过。回去的途中见到山脚下的炊烟,才知道车子已开入山腰,于是更打消了找寻的念头。这时,妹妹发来短信,说是那家人做好了晚饭,让我速回。
妹妹未出生时,我也常听父母叮嘱我。那是四岁孩子的模样。我尚是不懂成长意义的,只是觉得开心。父亲也是笑的。他隔着铁门,看着我欢快跑远的背影,远远的唤着,早点回来。而我早已和玩伴闹成一团,慈父的形象就这样停放在记忆力。自我上初中后,他便不苟言笑了。我曾见他与母亲争执,不敢作声,也未觉害怕。妹妹站在身边,小小的拳头咯在我的掌心微微发热,神情惶恐。我是疼爱这个小女孩的。第一眼看见她,皱皱的皮肤是婴儿特有的粉红色,不甚漂亮,头发确是比其他婴孩更为柔软的。父亲为她取了名,单字,惠。此后,我便很少听到父亲的呼唤。他交我照顾好妹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
回到住处已是六点多钟。
晚饭。腌制的白色萝卜条,放些许肉和红色辣椒,切成拇指长度的蒜苗,不需一小会,香味已经很是浓烈。熏成酱色的腊鱼,肉质坚硬,淋上甚好的糯米酒,极为入口。其他菜式大都是过年的惯例菜,看上去足够味浓。
抱着相机进入内堂,女人正和妹妹聊得自在,我在一旁坐下,认真端视着白天所照的图景,细细筛选。小浪坐在妹妹身边,正吃着饼干。
“叔叔今天回吗?”
“哎,说是回的,这过年过节的,怕是又搭不上车。”
“我听说今年个儿票位还紧张的很呢!”
“还不是吗,哎,让他别处去非要出去,小浪吵着要等他爸,我也没办法。”
妹妹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也没张嘴,那声音从鼻孔里幽幽的冒出来,脸上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两人默契般停下话来,女人站起身,将腰上系着的蓝色碎花围裙扯了下来,伸出手将小浪嘴边上的饼干碎屑抹干净了,又拍了拍手,插进了口袋。“吃吧,吃吧。”说着她把盛着零食的盘子推到我和妹妹面前,又有些拘谨似的把手端正放在了膝盖上。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炉子里的煤火烧的火旺火旺的,天黑得早,悬吊在房屋空中的灯泡蕴出大片大片的暖橘色光环,风打落在六格窗上,声音越来越大了。电视里一直都是喜庆的曲调,主持人们乐此不疲的说着恭贺新春,合家团圆之类的话。我突然想到以前看动物园里猩猩表演杂耍时台下观众嬉闹的喝彩声,也是一种热闹场面。我想了想,今天是大年初八。
记得前几年我也这样闹腾过。口袋里兜着七个八个红包躲在房间里和妹妹一张一张细数着,生怕漏了一张,也恨不得拽在手心里的红票子刷地变成一摞,也与妹妹一起挨夜看完了大力水手波波和哆啦A梦。孩童时代简单,富有小小心机。他们有着最纯良的心愿,并且不加掩饰。
那时家住二楼,青白色的地板砖,因为长年累月的积水,厨房门槛处有层白色水垢,墙壁上有彩色绘图和剪法笨拙的纸花,以及疯狂迷恋过的某个男明星贴纸。未搬家前,我与妹妹住同一个房间。一个大原木书桌,深褐色桌面已经掉漆,原本是父亲办公用的。一张黄色小铁桌,成了我和妹妹做作业的地儿,还有白色纹路的衣柜,复式结构,大方古典,上面有梳妆台和尚算宽阔的书层夹,里面的书大都是父母的,正是如此方便了我从小接触各类书籍,我还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外国名著叫做《复活》,红绛色的封面,厚实且重,上面镶嵌黑色字体复活二字。当时只觉得漂亮,权当故事,不懂其间文字奥妙。我至今记得里面的美丽女子,她叫马斯洛娃。妹妹也喜欢阅读,不过她更喜欢浪漫风情的文字,带着少年式的柔情和锋利。她现在喜欢的作者,是模样清秀的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我见过他写过的一句话,我很喜欢,那是快要脱离了少年时的体会。
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最遥远的梦。
我是被一阵爆竹声惊醒的。睁开眼,电视仍打开着,屋里有温热的气流。我起身走出内堂,空中炸开的礼花落入眼中,仿佛夜间瞬间盛开的花,满目流光溢彩。坪中站了十来个人,估计是隔壁的邻居。妹妹跑过来轻声说,小浪的爸爸回来了。她的眼睛在光芒下晶亮晶亮的,她在微笑。
成年男子,领口有着干燥的烟草味,宽厚的手掌,带有薄茧。整洁简单的装扮,有着对家的眷恋。我笔下的“他”大都有以上习性。我是不善勾勒一个人的,每每细致处,便要苦恼半天,总不觉得真实。删减下来,只留下粗糙的描述。而我眼前的男子,正欣慰的拥着他的妻子,饱含风霜的脸上有着疲惫,神情却是喜悦与满足。夜晚的天空变得很明亮,月亮是一点点的,盛开的礼花照亮了人们的脸,和他们此时的天堂。
于是我便想起自己的幸福时光。想起橘色灯光下母亲的陪伴,想起儿时父亲的呼唤,想起妹妹站在身旁的依赖,想起浅青色的天空,大地,老屋。遥远的梦想。
离开的时候,女人塞过来小包东西。她仍是顺着眼笑着,面色却透着少女一般的欢快,男人立在一旁,手里牵着小浪,面目平和。
“路上远,自己做的,带回去尝尝。”
妹妹推了推,女人便用力一塞,“以后有空过来坐坐。”
上了车,我有些打瞌睡,妹妹眼睛瞟向了外边。司机偏过头说:“出了山上了高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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