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光阴

　　“二”
　　时光如此仓促，转眼间就进入了盛夏，我们已经放完暑假了。
　　六月的天气是一张孩子的脸，说哭就哭，明明我去落凡家时还是晴天，现在却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天低沉的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落凡仍旧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斜倚在沙发上。他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人也更加消瘦，听辛妈妈说，他的病比以前更加严重了，他经常咳嗽，而且，还会咳出血来。这样子的他，似乎随时都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掉。
　　我坐在他身侧，抱着那只棕色有点发旧的笨笨熊，我记得，这是我六岁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我仍然记得他当时咬牙切齿脸色发黑的表情，并且警告我说：“没有人会送男孩子布娃娃的，你若敢下次再犯，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到街上喂狗。”然后，他就像个骄傲的公鸡，抱着我送他的小熊，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差别，他干净漂亮的就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这就是十年前，我对他的认识，那一年，他七岁。
　　“我以为，你会把它扔掉。”我一边拍着小熊的头，一边回头看落凡。
　　落凡收回放到电视上的眼光，转过头来，脸上是满脸的不屑，眼中含着讽刺。
　　“我那是可怜你。看到你第一次送别人礼物，不忍心拒绝你。”
　　“切！你不知道，你当时那咬牙切齿深恶痛疾的模样有多可爱。”
　　“那也是被你*的。你见过哪个男孩子过生日收到的礼物会是洋娃娃？”
　　“你不就是嘛。何况，那也是你说教我的啊，说什么‘真正伟大的人，是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别人，而不是把自己不喜欢或不想要的东西送给别人’，那时我那么小，整天接受你那不良教唆，能好吗？再说，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舍不得呢。”
　　“那只能愿你笨，怨不得我。”
　　“哼，不怨你怨谁啊，谁让你那时长那么漂亮，和女孩子也没多大差别。”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头发乱蓬蓬的跟鸡窝似的，脸每天玩的像花猫似的，还动不动就哭鼻子，指甲长了不知道修，衣服脏了不知道洗……”
　　“你还好意思说，就是因为我那时以为你是女孩子，才让你‘毁了我一世的清白’。”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他，那是在十年前的时候，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是啊，6月17日，记得很清楚，我爸妈刚从外地回来，给我带了许多吃的和玩具，中午我带着糖果一个人出去玩时，就碰上了三个比我大点的小毛孩，他们抢我的糖果，倔强的我当然不肯放手，结果我们经过一场恶战，最后当然是我光荣牺牲。当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他们大摇大摆的走后，辛落凡就光荣的登场了。记得那天，他们家刚从外地搬来，他穿着一件及其干净但却有点发旧的白T—恤（就像他的习惯，总是穿白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牛仔背带短裤，迎着阳光，他站在我的面前，似是整个身体都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就像长着翅膀的天使突然降临了人间，他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成熟的少年：倔强而任性，然后我就停止了哭泣，抬着头看着他，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去了他家，然后直接把我按到浴缸里，进行了一次“大扫除”。
　　我一直都觉的他的名字和他的人很般配，落凡，落凡……
　　“我那时不嫌弃你脏，帮你洗澡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用很鄙视的眼光看着我我火了，我要火了，我那时候真的有那么糟蹋吗？
　　“辛落凡，你这个纯女人，你变态……”
　　“梁允诺，你该死……”
　　落凡坐起来，一把把我按倒在沙发上。我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变态，所以，这次踩在蛇尾巴上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惩罚我。
　　“你做什么？”我双手拉紧小熊的一只腿，虎视眈眈的看着拉着它头部的落凡，却不敢太用力，不知道，现在的落凡，经不经得住我的折腾。
　　“把它扔掉。”
　　落凡的大手一用力，小熊就跟着他拉了出去。
　　“你要把它扔到什么地方去？”
　　落凡没有回答，一只手提着小熊上了二楼，我看着他走进了他的卧室。
　　我坐在沙发上，随手调着手中的遥控器，换上了韩剧。
　　落凡回来，坐在了我的身侧。
　　“怎么，生气了？”
　　我撇撇嘴，不去看他。
　　“不如，你抱我吧，我做你的小熊。”
　　“哼！”
　　落凡靠近我，把我搂在怀里。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嫉妒它。”
　　我顺势倚在他的怀里，继续看着电视。小样儿，得罪了我，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就混过去，想得美。
　　“我一个大好的活人放在这里，你抱一个死物做什么。”他的脸上盛开了温暖的笑容，讨好班的靠近我的侧脸。
　　“过不了多久，你不也变成一个死物……”我不悦的说了一句，却瞬间怔住。
　　我感觉到，在我说完这句话时，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慢慢消失，抱着我的手臂慢慢地松开，然后一个人垂着头，两只手伸到头发里，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阴暗的大厅内，他的脸埋在阴影里，我看不清。
　　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这些日子，我们努力忘记的事情，想忘记的死亡，忘记别离，只快乐单纯的享受剩余的时光，可是，我却打破了这份平静……
　　生活本就平静如一汪海，只是不知，平静无波的大海下掩藏着怎样的暗涌？为什么心，这样沉，连一丝单纯的快乐都变为奢侈……
　　我想说句对不起，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陪着他，一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气氛安静的诡异，天也变得更沉，只有电视里，传来男女主角对话的声音。一道闪电划亮阴暗的屋子，紧跟而来的是惊雷……
　　“打雷天，是不可以看电视的。”我说。
　　他抬起头，安静的看着我的脸，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涟漪。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对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就是被她这双美丽、乌黑、清澈的大眼睛吸引。现在，他虽然病得很重，但那双大眼睛仍然那么神秘，那样炯炯有神。
　　然后，我看到他的表情变了，变得愤怒，变得邪恶，我敢肯定，他决不是因为刚才的那件事生气，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他伸出一只手推我，我毫无防备，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倒在了沙发上，然后，他整个人都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愤怒是为了什么，他很重，尽管他现在生病，他很瘦，但他仍然很重。我把双手抵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但是，我发现这使他更加生气，因为他毫不温柔的来开了我的手。这是与以往不同的他，因为，在我认识他的所有中，他对我，一直都是温柔的。
　　“你很讨厌我，对不对，因为我快要死了，你厌倦我对不对？”他一只手按着我的两只手，另一只手用力的抓着我的肩膀。他失去了以往温和的表情，脸上全是痛苦，这是自他生病以来，他唯一一次表现的那样痛苦，他才十七岁，是雨季的少年……
　　他……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第一次对我这样凶，甚至暴力，这让我很生气，就算他是病人，也不可以对我发脾气，因为，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以和外婆、爸妈占有同等的地位。我已经没有了外婆，爸妈经常不再身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倔强的看着他，不肯回答。
　　“你很讨厌我，对不对？”他也倔强的抓着我，不肯放手。
　　我们都是倔强的人，我们都不是肯轻易服输的人……
　　“你很……咳咳……”
　　他的第三次发问，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们的僵持，他松开抓住我肩膀的手，掏出一条手帕，捂着嘴剧烈的咳嗽着。
　　我看见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他才十七岁……
　　直到他不再咳了，他移开手帕，看了一眼。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咳血，可是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按着我的双手，我挣扎了下，他把眼光从帕子上移开了。我看见他把手怕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说……是不是很讨厌我？”他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我身上。
　　“不是。”我摇着头，毫不犹豫的回答。我知道，我不能再惹他生气，那样，他会咳得更严重，刚才的僵持，竟让我忘了他是一个病人，我想，我一定不适合照顾病人。
　　“那为什么，这半个月来，不来看我？”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可是，眼中仍是得不到答案不会罢休的执着，突然觉得，他现在就像个闹心的孩子，总是想得到大人更多的疼爱。
　　“因为……看见你，就会心痛……”因为看见你，就要时刻记得，你要离开我，我想忘记的，可是，它就那样深深的印在了灵魂深处，我害怕死亡，害怕你又如外婆一般离我而去，害怕再次品尝死别的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落凡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变得比以前更加的温柔，却多了一丝专注，他松开了握住我手的那只手，但丝毫没有在我身上移开的意思。他专注的凝视让我变得慌乱，他靠近我，右手拇指放在我的唇上轻柔的摩擦着，我感觉我的心跳在加速，他的手凉凉的，很舒服，我想起辛妈妈告诉我的话，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很怕冷，晚上休息还要盖棉被。
　　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然后他闭上了眼睛，贴上了我的唇。他的唇，凉凉的，似于这夏天格格不入，但却很舒服。他这样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我们可以手牵着手，我们可以拥抱，我们也可以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甚至，小时候，他经常给我洗澡，但是，我们没有过这样的接触。
　　他的一只手伸到我的头发里，另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脸，似是极力的想让我配合他。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吻着。我想推开他，可是他的神情那样的专注，他的吻又是那样的温柔，温柔的近乎虔诚的膜拜，犹如谦卑的祈求，又似千年日月等待。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的环住了他的腰，紧绷的神经慢慢的放松，他的舌头毫无阻塞的滑入我的嘴里，随带着的是一股血腥味和沁人心脾的香味……
　　我可以确定，这是他的初吻，带着少年的青涩，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干净的近乎洁癖的人，所以，他是决不肯吻人的……
　　记得上幼儿园时，他从不亲吻小朋友和老师，甚至，他从不亲吻他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不喜欢他的爸爸妈妈，他对他们很冷淡，也很客气，为什么对待自己的父母也要想对待客人一样呢，我一直都觉得这是一剑很奇怪的事情，每当我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都会好几天不搭理我……
　　“你，很享受吗！”
　　我睁开眼，便看到他满脸含笑的调戏表情。
　　“辛落凡——”
　　听见我的喊声，他迅速的从我身上跳开。我爬起来，拿着沙发上的靠垫，一一向他砸去、屋外，是阴霾浓重的六月……
　　屋内，是欢声笑语的花季……
　　“允诺……”
　　“嗯？”
　　“陪我去睡觉吧？”
　　“你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还要人陪。”我倚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小诺诺，一个人会很冷的。”他的表情，就像一个要不到糖果吃的小孩子，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等着大人的给予。
　　“-走吧！”好吧，病人最大，我认输。大概，所有的人身边病了，都会像个孩子一样腻人吧。
　　我平躺在床上，他侧着身，一只手搂着我。
　　“允诺……”
　　“嗯？”
　　“你觉不觉的，我们就像韩剧里的主角？”
　　“不觉得，为什么这么说？”
　　“不像吗？我觉得很像呢。”
　　“为什么？”
　　“都是悲剧。”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我很爱哭，可是，以前每次哭，都是他把我哄笑，可现在，每一次哭，都是因为他……
　　“那你是不是，也打算设计一下我，然后让我恨你，离开你。”突然想起他那个极尽温柔的吻，那似是倾尽了他全部的温柔，就像一种告别……
　　“不会，因为，我舍不得你……”他说着，将我抱得更紧，好像要消失的是我，不是他。
　　“嗯！那就一直陪着我。”
　　“丫头，答应我，不可以讨厌我，不可以厌倦我，更不可以忘记我，要永远记得我……”
　　“如果你不离开我，那我就会永远记得你，如果你离开了我，那我不仅不会记住你，还会恨你，永远永远的恨你……”恨你，让我活在你的阴影里，恨你，让我活在痛苦里……
　　我再次回过头看他时，他已经睡着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他睡的如婴儿般安静，胸口有规律的起伏着伴着均匀的呼吸声。我突然很害怕，怕他就这样安静的睡去，永远都不再醒来。
　　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安静的，在学校里，如果不是他年级第一的成绩，漂亮的外表，1.78的身材，一定永远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教室里，坐在最后一排，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带着最醉人的阳光般的微笑，像一个智者，冷眼旁观者前方的人群。我是他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朋友，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在家里，他大部分时间（除了我在的时候）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有许多书，他也喜欢画画……
　　我起床，帮他盖上被子，现在的他，是很怕冷的。我轻轻地推开门，下了楼。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笨笨熊被他扔在他卧室里的垃圾桶里，我知道，他不会把它扔掉，因为，如果扔，他早就扔掉了，不会保留到现在……
　　窗外，不知何时，天已放晴。
　　我捡起沙发下他扔掉的手帕，那是一条白色，边上带着蓝道的手帕，帕子的左下角画着一株蓝色的草，他的血，像一朵鲜红的彼岸花，镶嵌在中间，手帕的风格很像他，简单、干净。只是那抹血是如此的鲜艳，艳丽的刺眼……
　　我把他的手帕装到口袋里，打算离开。
　　当我准备打开门的时候，门却被另外一个人推开了。是辛妈妈回来了。她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可是，连我都能看出她笑得有多牵强和虚假。
　　自落凡在美国回来以后，辛妈妈就停止了工作，一直在家照顾他。
　　“阿姨回来了。”
　　“恩，允诺，落凡呢？”
　　“他完了一下午，现在睡着了。”
　　“哦！”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起，脸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忧愁。
　　我和她面度面，静静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外，本已阳光明媚，可屋内，仍是寒风呼啸。静静地，一种淡淡的忧伤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阿姨，我先走了。”这种沉重的气氛，让我想逃……
　　“吹晚饭再走吧。”
　　“不了，阿姨。”我拉开门，打算离开。
　　“允诺……”
　　“什么事，阿姨？”我收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辛妈妈说。
　　“你，有空，多陪陪他。”
　　“恩。”我点了一下头，却不敢看辛妈妈的表情，我不敢想象，她该如何面对自己儿子的死亡，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步迈入死亡。
　　“还有，他现在咳血很严重，你……能劝他去医院吗？”她似乎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这些。
　　“我会的。”我仍旧低着头，看着脚尖，不敢看她那即忧伤又无奈的表情，不是不想安慰，而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我可以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简直就是屁话，连我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好的；我可以告诉她，不要伤心，那我简直就是个混蛋，死的是她儿子，怎么能不让她伤心……
　　原来，我的安慰在这个现实的不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只不过是一种空洞与苍白……
　　“谢谢你。”
　　“不用的，阿姨。那我走了。”
　　“恩，有空常来。”
　　我走在大街上，才看到那炫丽的夕阳，似血的残阳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猩红，那猩红仿佛无限蔓延开来，蔓延，蔓延，蔓延至整个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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