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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飞
次日,展昭便因件陈年案子南下。大人之意,也不过是让他趁便回常州一趟,顺道看看故人乡亲而已。
只苦了云瑞,白耗子少了个磨牙对手,少不免有拎了云瑞消遣、满城打抱不平之事,惹得云瑞天天放学总先得跑上城楼去望一阵子,实指望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师傅能踏着霞光归来,打救他这被精力过剩老爹折腾得变软脚蟹的徒弟。
可惜次次都是被白玉堂拎着领子带回家去,顺便安排下诸如饭后临摹字帖五大张,盏茶功夫拆解机关消息十来个之类的功课,被白玉堂笑称为礼乐御射书数全面发展。
其实说穿了不就是老爹嫉妒自己前一阵子缠着昭哥哥教剑法,害得老爹没法子和昭哥哥比试罢了!
云瑞愤愤腹诽着。
幸好不久之后,公孙先生便遣人来告诉白玉堂,言道展护卫取回的葡萄苗已长到可以分枝移植程度了。
白玉堂匆匆赶去,葡萄藤已长了半人高,公孙先生正戴着手套在给葡萄藤搓芽,也就是把葡萄藤主干上的小嫩芽和小突起揉搓掉,好让养分集中到未来会长出的葡萄身上。白玉堂好奇跟做,半个时辰下来,只觉得膝盖后背腰无一不酸痛至极,忍不住长叹一声:真是为一口酒折腰啊。
公孙先生直起腰来笑道:不过也甘之如饴是么?
白玉堂应道:是啊,但一想到它们酿出的好酒,便觉得辛苦都是值得的。
说着,他转了一下脖子活动筋骨,轻轻地咦了一声:
先生,怎还有一棵葡萄是没修剪过的?
小院角落里有棵葡萄,郁郁葱葱横枝斜逸嚣张不已。
哦,那是展护卫的葡萄。
啊?
是啊。那孩子说,葡萄本身可不会想到酿酒的甜度、酸度,只是想顺其天性长叶结果归根而已,就留一棵好让它顺着性子来吧。
也就是这猫会做出来的事。放眼江湖,没几个比得他更随性的了。
白玉堂嘀咕一句,忍不住三两步迈过去细细瞧了那葡萄,虽未经修剪,但叶子碧绿肥大干净,竟似是有人时时擦拭的样子。
这葡萄叶子很干净啊,展昭的洁癖又犯了?
公孙策拈须笑答,只怕是近朱者赤啊。
冤枉啊,先生。
白玉堂双手一举,眉稍一耸,形成两个新月型,就像以往他对着展昭嘲讽玩笑的样子。
公孙策掌不住笑出声来。
成了成了,展护卫那孩子不在,就轮到你来顶缸了。不过,大人和我见到白护卫来,都觉得很好。展护卫那孩子,被拘束得太久了……
咳,也就是大人和先生还会觉得展昭是个大孩子,外边的人看着他可觉得是最最可靠的展大人。不过,先生大可不必忧心,没有人能够叫展昭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天王老子也不成!
白玉堂微侧了头想想,又接道:
便是大人也不成。放眼江湖朝堂,可再没有能比他再傲性的人了。你看他苦,其实他何曾把那些毁誉放在心上,不懂他的说他不同流俗不识时务,其实不过是自守心,自做该做之事而已。
他忍不住想起那时,初次想要和展昭同朝为官那夜。
他问那人,手中三尺利刃,真能护这滔滔天下清平?
剑长不过三尺,而天高却有九仞,怎能护得周全?
那你还入这官府干嘛?
那人回头一笑,月华流空如霜洗雪落,映得那笑容朗朗。
不过展昭无法对那些不公不平之事袖手而已。
包大人虽有青天之名,难道又能解决掉天下冤枉?
大人虽有青天之名,也不过是泥沼里行船。律法终归是皇家的律法,今上是明君,若是前朝如桀纣之流,难道他家制定的法还能上自己的身不成。只是江湖人还能以刀剑拳头为自己讨个说法,但是普通市井百姓又如何?不过是希望看到有个青天在,有个好盼头。纵使这律法并不公正,但我们这些执行的人,总得让它为百姓争尽方寸。
倘若有朝一日,你家包大人也无法解决如何?
国法可偏,但你忘了我还有巨阙在么?
这话对我的口胃!只是猫儿,到时你又如何应对那已偏的律法?
那猫故作沉吟之状,然后作虚心状地问道:
白兄觉得在下轻功如何?
唔?可排在江湖前三之内吧……
那不得了。难道在下是那种一刀砍来也不知躲避的木头么?
是的,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这猫儿,风一般率性往来。
那一刻,白玉堂忽然惊惶,像是极幼时半夜醒来,发觉身边空无一人,唯余树影森森风声寂寥。
他看着展昭,月色极好,在他轮廓处晕出一片浅浅蓝意,如清清潭中静静沉木,竟似再无法触碰一般。
他忽然就想和他并肩而战。或许,仅仅,是为了并肩。一如过往无数个挨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肩并着肩,连风也穿不过。
这样,就可以碰触到他所在的世界么?
又过得几日,白玉堂照例去城楼上逮小耗子。偶一抬头,便见东南角上青光隐隐剑气纵横,稍一凝目,竟和展昭素日所使剑法甚似。
猫儿回来了?
白玉堂心中一喜,拍拍云瑞肩膀叫他在城门候着,自家反手一拍城垛便如大白鸟般掠空而去。
掩得近了,却发觉那人不是猫儿。
起码比猫儿要高一个头,肤色如雪,下颌线条刚毅若刀削,一头亚麻色长发松松用发带挽成马尾。
时当夕阳西下,那人回身挡格之间,阳光映入他眼,隐隐竟是海蓝之色。
他手上拿的是把精钢阔剑,十字型剑柄带了圈环状护手,配着小小重球,力沉劲猛,剑路大开大阖,深合展昭这套“回天”剑法神韵,尤其是在劈砍之间更是风雷隐隐,兼之那人时不时用剑柄护手做绞击和诱击之用,外加银球盘旋飞撞,以一敌六,竟不落下风。
落在白玉堂这等大家眼中,却看出此人虽使剑虽得“回天”神韵,但究竟不算纯熟,尤其是于砍削上往往不自觉过猛,失却进退自如之雍容,眼见他一套剑法堪堪使完,剑尖挑起又是一招起手式。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跳入圈中,大喝一声:青城派的,以众欺寡么?
那六人一愣,眼前人浑身欺霜胜雪,手上白剑虽尚未出鞘,但已有沉沉压力迫来,叫人为之一窒。
为首壮汉一激灵,忽然想起一人来,江湖中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锦毛鼠!
不过场面话还是得撂下几句:兀那蛮子,这次看在陷空岛白五侠的份上就饶过你,下次若再碰上,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眼见青城派晦气而去,那人转身抱拳道,多谢兄台相助。
一口汉话流利清朗,只声调转折处略有不准。
白玉堂摆了摆手,说道,且不忙谢,我有话要问你。
那人答道,我若知道的,定当回答。
你如何会使展昭的剑法?
那人恍然大悟道,哦,莫非你是熊飞好友白玉堂?
吓,五爷大名啥时候传扬到异域了?
那人似看出他心中诧异,微微笑道,熊飞跟我说起过,他有个好友最好白色,连鞋底也是白的,名唤白玉堂。所以在下就冒昧猜上一猜了。
啥?当五爷我是白色偏执狂么,什么叫连鞋底都是白的!这小猫又在坏五爷名头!
那人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说道,我看白兄似还有话想问,不如我请白兄进城喝一杯?
好家伙,合五爷口味,就樊楼好了。
那人打了个唿哨,一匹黑马从道旁林中小跑而出,背上负着个筝型盾。
好少见的样式,你是西域人?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你可以叫我齐格飞,朋友帮我取的汉名。我家领地在西域更西的地方,你们这里都不知道的吧?
比大食更远的地方?
是的,越过阿拉伯帝国,也就是你们说的大食国,在大陆极西滨海之地,唔,如果用你们这的话来念,我想,该是叫法兰西吧。
白玉堂眉毛一挑,道,那得在路上走多久呀?
我从领地一直走到阿拉伯帝国的巴格达,足足用了一年。然后在从亚丁港上船,经故临、蓝里到广州,用了4个多月时间。
他娓娓说起威尼斯船夫唱着多情的调子,死囚在叹息桥上最后看这尘世一眼;阿拉伯女子在乳香缭绕中旋物舞,脚踝上金玲轻轻作香;天竺白象有着镀金长牙,皇帝给他的宠姬筑起了粉红陵墓;交趾船女穿着贴身艳丽长衣,摇着满载水果的尖头小艇悠悠而过……
白玉堂听得悠然神往,恨不能亲身一看,忽又想到,展昭必定是没有时间相陪的,哎,难道真要五爷代他去看?
想到此,不由得有些泄气。忽又想起一事,脱口问道,对了,那你怎么会展昭的剑法?
齐格飞微微一笑,那可是叨了它的光啦。
咦?!
齐格飞在樊楼上挑了个齐楚阁儿坐下,两条长腿舒舒服服一伸,从腰间摘下个乌银扁瓶子,旋开盖子往白瓷浅盏中一倾一旋即抬,丹色酒液剔透。
白兄可认得此酒?
这可不是赤霞嘛。
白玉堂脑中忽的灵光一闪。
莫非那葡萄籽就是齐兄你给展昭的?
哦……原来你们叫它这个名字,倒挺贴合它的呢。没错。我那时正在广州游玩,碰上刚才那六人的师弟在当地欺凌弱小,就忍不住出手,却恰好碰上展兄路过,和我两人联手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后来我们两人谈得投契,展兄就说起有朋友想酿勃地艮红酒却不得其法。我开玩笑说,不如他教我回天剑法,我就教他葡萄种植酿酒之法。没成想展兄还真一口答应下来了。
白玉堂目瞪口呆。
若是他人如此做派,白五爷铁定会拊掌大笑说,一套剑法就换来可以流传千古的好酒,是笔大大合算的买卖。但这可是江湖上人人垂涎的回天剑法啊,展小猫就这么大方地把师门不传之秘给送出去了?想当年,他可是和展昭过招数十场之后,才算是把这套剑法给看全了的!
哼,这臭家伙倒真大方!
白玉堂低低嘀咕了一声。
我当时也问过展兄,说这可是你师门的不传之秘,怎可以如此随便交托他人?展兄却说,如能得见友人开怀,一套剑法又算什么。
白玉堂手微微一颤,似有小小石子投进深深缝中,杯中朱色圈圈漾开,愈扩愈大直染上那白玉边儿,挂下那漪漪痕儿,玉白终染。
瞧,只有酿造时间久了用心够了,才有这般酽酽红色,看着柔和,却可历关山万里而不变,虽有玉石之滑润仍留痕。
齐格飞晃着手中赤霞说道。
倒叫我想起展兄的另一套剑法来了。
流河?
是啊。我们后来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碰见过那青城派的几次找碴——咳,那真是一个护短的派啊——有一次,展兄就使的这套剑法。是那种看着柔和,但是很强的剑法,就像……
齐格飞略侧了侧头,似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像春回大地冻解冰消,再是如何寒峭峻冷都得屈服于那春风漫顾之下,一种其势不可挡的纯然与强势……
白玉堂喃喃接道。
就是这样,如同亚瑟王的巡游,敌人在他面前犹如晚风下的麦田,唯有纷纷折倒。
但是真难想像他会练得这么强的原因,是因为他怕死……
咳咳咳……
齐格飞的一口酒,在贵族礼仪和身体健康之间,就此行差踏错进了气管,好歹没喷到对面一本正经的白衣男子身上。
而白玉堂一缕思绪,却悠悠飘回了开封梧桐荫下。
喂,展小猫,天气这么热,中午少练一趟剑法,过来喝碗绿豆汤,避避暑气吧?
白衣男子懒懒倚坐在浓密树阴间,衣襟半敞露出大片麦莹肌肤,手里的香胎色瓷碗轻轻一晃,听得见其间细小冰块敲击之声。
蓝衣青年不为所动,一套剑法齐齐整整走完,缓步走到井边摇了桶水上来,洗了把手和脸,才一掠上树。顺手抢过瓷碗咕嘟嘟长虹饮涧般一气灌下,眼睛舒服得半咪起来,长长叹出一口气,重重靠上了树干。
白玉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猫儿,慢点儿喝。瞧你热得这个样子,现在就只差吐出舌头来了。
展昭翻了个圆大标准的白眼,道:
那是小狗才做的事,我又没说话不算话,怎会吐舌头?
叉开五指在白玉堂前摇摇,分明是打趣他之前说要带红包给他却没给之事。
小气的猫儿,不是请你喝了酒么?现下你喝的可是我白五爷亲自下厨熬的绿豆解暑汤,那可是皇帝老儿也喝不到的哦。
小白鼠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眼神亮亮的热切,比这日头还烈。
展昭浅啜一口,眼睛一亮,大口咕嘟而下,淋漓汗酣畅之余还不忘称赞一声:果然是清甜润香,且隐隐有柑橘清气沁人醇美,不知泽琰还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白玉堂只觉心中没来由地一喜,似寒夜里灯花儿小小爆开,哗地眼前一亮,无比安乐,有种应得的喜悦在。
不过嘴头依旧是不肯服输的,但声线却是自己也不知道的和软起来,棱角俱一时被那人放松慵懒神态揉平了。
那里放的可是广府新会产的四十年老陈皮,以桔子皮于秋分时生晒而成的,最是清香解腻下火的。你这猫舌头倒灵。对了,我说猫儿,你也不用勤快到连这三伏天也一天练三趟剑程度罢,小心中暑了。
啊……因为我怕死嘛……
啥?你、你、你,你不是南侠嘛!
白玉堂抖着指向展昭,一时脸上七色变幻。
展昭一边抿嘴笑看够了,才拖长声音再说一遍:
我——怕——死!
身为一代江湖活靶子的南侠客,后辈剑客必过高门槛的展御猫,民间百姓上访必备的亲善护卫,竟然说出这么跌份子的话来!
切,怕死有什么丢脸的。怕死的人才会珍惜,才会知道一切都没办法重来,才会知道当下的可贵。所以哪,我经常跟云瑞说,千万别相信那种人在剑在的蠢话。只要人活着,就总有时间让你把剑练好,就总有希望。否则就真的是盖棺定论了。
猫儿,你这一说,岂非说怕死是种美德?
然也然也,不知生,安知死。
展昭十足十夫子模样地摇头晃脑说道。
说到此处,白玉堂嘴边忍不住绽开个大大笑容,齐格飞只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便连阳光都忽地暗了一暗。
真不知道展兄竟有如此有趣一面。若是他现在也同坐,那该多么好。
白玉堂仰首而尽手中赤霞,说道:
放心,展昭很快会回来的,到时,我和他一起来找你喝赤霞!
那一刻,鸡蛋黄似落日终于被泼天墨黑压下,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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