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上部

作者: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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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九

      故人相见,把酒言欢,却话巴山夜雨时。两个人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直到后来,少言渐渐支撑不住,星眼困顿,林文伦却还在那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双肘放在桌子上支着下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林文伦,这一刻的时光于他亦是难得,他怎么也不想睡去。
      正朦胧间,忽然听得林文伦说了一句:“大眼睛,我在京中你便过来帮我吧。丁家那个地方,早些离开的好。”
      少言摇摇头,说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五爷答应给我九神丹也提了一个条件。”
      “记得,”林文伦一想起那个阴险冷酷的家伙心里就烦,都是在京城,虽然无甚来往,但平时听得他太多的传闻。心黑手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都还是好听的,有人说他根本就是一头狼。
      “就是这个了。”少言说,“其实我并不想留在丁家,外面看上去高屋大厦,要进去才知道,根本就是从里面烂掉了。但是我答应了五爷,这条命是他的,所以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能违抗。”
      林文伦睁大了眼睛,“你的命是他的?当初他便是提了这个条件。”
      点点头,还有一个原因少言没有说出口,他离不开。
      林文伦没再接着往下说,伸拳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口里喊着“喝酒喝酒”举起一大杯便灌了下去。

      胸口似乎是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仿佛初到丁家的日子。
      娘亲走了,躺在冰冷的泥土中,一副薄薄的棺木承载了她的一生。对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丁老爷,她始终绝口不提,是爱?是恨?少言不知道,只知道她是那样地讨厌着丁家。
      即使是闭眼的前一刻,她还一如往常地叮嘱他:“丁家不是你能呆的地方。若是在那里,会活生生的扼杀了你。我的言儿应该是风、是鹰,自由自地往来于天地间,佼佼不群。答应娘……”
      他答应了娘。
      可他还是来了丁家。
      五爷说要自己这条命,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真是这么想的。一颗药丸让娘多活了三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然而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他成了五爷最得力的手下。
      然后,他发现自己离不开五爷。然后,他发现五爷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姬妾。

      拼命挣扎着,想从这吞噬人的流沙中挣脱出去,呼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
      好不容易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林文伦就躺在他身边,穿着件牛犊短裤上身裸露,黑黑的毛毛腿横在他胸腹间,难怪会如此气闷。
      小心地将那条腿搬下来,林文伦还是睡得沉,微微地打着鼾,只一夜,下巴两颊上便是青碜碜一片新起的胡渣。
      窗纸透出一片红光,天色已明。
      稍稍整理一下衣服,打开房门找到掌柜的,交待道:“你家大爷睡得正香,等他起来便说我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他。”掌柜脸上毕恭毕敬,可是那双眼却老是在少言身上打转,遇到少言的目光,便马上转过头。
      少言情知他误会了,却也没解释。日子久了,别人自会明白,自己现在就忙着解释,反而显得心虚。因此也只是说了声“告辞”,便跨上马沿着路向丁家走去。

      一进丁家,便感觉气氛不寻常,仆役们个个小心翼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间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叫过一个仆人来询问,那仆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二爷今个儿不知发什么疯,本来是和五爷商量事情,不知怎么商量商量就见二爷拿起剑来便要砍五爷。两人就在丁府里开了打,从屋里打到屋外,从屋外打到屋顶,一路上凡是花卉、树木、房间,都成了二爷剑底游魂,仆人们劝不听,想上前又没那个本事,本来只想悄悄地找来四爷平息了也就算了,没想到二爷一个不小心,连四爷也给伤了。偏偏大夫人赶上了,当场弄了个脸白气噎,这下全家上下都惊动了,现在正在老爷的院子里呢。
      丁家少爷个个习武,其中尤以五爷功夫最好。二爷性子爆,平日里大家也都让他几分,不去招惹。身边又有四爷,什么事,只要四爷淡淡地说上两句,二爷往往就收手了。

      来到老爷院外,就听得大夫人说:“真是出息!全武行都上来了,着魔似地追着自家兄弟要砍要杀的。”大夫人平日里最是有涵养,就连训斥人也是声色如常,听着的话声,今天实在是被气得不轻。
      跨进偏房,大夫人高居上座,余怒未息,电似的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老爷则是在一旁悠哉游哉地看着书,不见钱少爷,想必是知道是家务事,他这个外人在场不便,避了出去。
      大夫人右侧正是八爷,还是笑眯眯地,六爷九爷分坐他身后两侧,脸上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左侧,二爷坐在椅子上,手中长剑拄地,在地板上捅出一个个小小的菱形洞,脸上既有垂头丧气也有心有未甘。四爷坐在二爷下座,平静无波,只是目光不时掠过二爷,七爷在旁边为他包扎胳膊。
      五爷则正坐在大夫人对面,一脸轻松地喝着茶。
      听了大夫人的话,二爷抬起头,梗着脖子说:“我不服,凭什么要我把香料的生意都交还给老五,我已经管了七年,河南河北的生意都是我谈回来的,岂能就这样拱手让人。”
      少言一听便明白了所为何来。当今□□,从皇帝到百姓都有烧香之习,有些达官贵人一夜就焚香几十炷乃至百十炷作为祈福之用。也有的将香料和在面食中,做成食物。更有些名贵香料被制成各种药品,治疗疾病。做香料生意,本钱小而利润丰厚。
      这条计策还是他替五爷订下的:找来几个回人拿着香料在京城内各处兜售,价格极低,只说流落外地急着用钱,所以低价出手。听到这个消息,二爷自是要分一杯羹。亲自找上那些回人,谈妥四车香料总计十六万两,先付八万做定银。谁知那些回人拿了二爷的订银,便就此消失无踪,付出去的订金自是也找不回来了。极简单的计策,可少言偏偏抓准了二爷急于表现贪小便宜的弱处,让他吃了一个哑巴亏。
      听到他如此说,大夫人便从身旁小几上拿出一本帐目甩给二爷,说道:“香料铺你接手这几年,每年也只能赚个三五万,最近这几年更被上官家抢去了一大半生意,现在又被人骗去了八万两,你还有什么话说。”
      虽然是极细微,少言依然看到了在五爷脸上飞快地掠过的一丝得意。
      满屋子人正等着看二爷如何了结这件事,一个平平稳稳的声音插进来说道:“大娘,这次亏空这八万两我替二哥补上。”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四爷身上。少言与五爷互视一眼,当初定下计策虽也曾顾虑到四爷可能伸出援手,但怎么看四爷也不像个有钱人,即使有心亦是无力,没想到胜利在望,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
      “你?”大夫人也是大为意外,稍显惊诧地看着四爷,“老四,我知道你们兄弟素来亲厚,但八万两不是小数目,你娘去世时统共才给你留了那么点钱……”
      “大娘放心,动用不着我娘留下的银两。”四爷仍是一脸平稳,“这些年我种花种草也卖了一点钱,八万两我还拿得出来。另外,还有一事。”
      “何事?”大夫人又恢复了那个高贵而有涵养的贵夫人。
      少言一皱眉,事情有变,四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见事躲着走,此刻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摆明就是要插手了。
      “我希望大娘不要将香料铺交给五弟打理,五弟掌管了丁家六成的产业,还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纵然有十三在身边,也已经忙得是不可开交,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若因此累坏了身体地是本末倒置了。”
      大夫人微一沉吟,问道:“那你说如何?”
      四爷飞快地看了五爷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出劈里哗啦的火花,说道:“请还将香料生意交给二哥打理,他为主,我为辅。”
      大夫人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失望,说:“老四,你也看到了,二爷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丁家祖训能者居上,这……”
      四爷抬抬手示意还有话要说,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说道:“大娘不相信也是人之常情。这样吧,我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到今年底香料生意赚不了十万两银子,这香料生意,我不但双手奉给老五,不足之处我也会补上。”此言一出,连少言都吓了一跳,时近端午,距年底不过七个月挂零,要赚足十万两谈何容易。往常就是生意兴隆之时,一年的利润也不过七八万两。二爷跳起来,“老四,你别在这里空口乱说,就是老五七个月他也挣不来十万两?”四爷向他笑笑,“我什么时候说胡话唬过二哥?”二爷嘴唇动了几动,又坐下了只是紧张地看着他。
      四爷这番话,大大地出乎大夫人意料,这个老四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生意,可以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忽然就夸下这么大的海口。想了半晌,她还是点点头说:“老四,你一向不插手生意的事,但你既然如此说便是心中已有把握,我若不许,想必你也不服。这样好了,如果你在这七个月中赚不了二十万,便要将香料生意给了老五,可别说我厚此薄彼没让你试过。”
      “那是当然。”四爷自信满满。
      少言飞快地掠了五爷一眼,两人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平地起波澜,四爷这一番插手,是好是坏现在实在难以断言。

      大夫人手扶着头让儿子们都退下了。少言也要迈步向外走,忽然听得大夫人说道:“十三,你留下来,我有些话要说。”
      少言答了声“是”。待人都走光了,少言找了张椅子坐在大夫人下首,不咸不淡地问:“不知道大夫人有何见教?”生疏有礼的语气,对眼前的妇人,他始终都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夫人对他亦是如此。
      可是这次大夫人却一反常态,投射在少言身上的眼光竟然带了几分亲切与怜惜,“你这孩子,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见少言依然不为所动,叹息一声说道:“十三,你来丁家也有七八年了吧,可有心仪的姑娘?”
      话题急转直下,让少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还是整理好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道:“不敢劳大夫人烦心,若无其他事,少言这便告退了。”摆明了不想再谈下去,在丁家除了丁寻,他无须仰仗任何人的脸色。
      大夫人没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说道:“十三,你这几年在老五身边,可苦了你。其实我也明白你并不想留在丁家,单看你从来不叫我娘,也不叫他爹就知道了。”
      少言无动于衷,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理解,他留下来不是因为谁说了两句好话,他留下来只是因为他想。
      大夫人喝了一会儿独角戏,见少言脸上始终都平静无波,便摇摇头笑了,说:“你和你娘还真是一个性子,高傲得不得了。”少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听她的语气好像和娘很熟?
      “我和你娘也算是熟,毕竟我是大的,她要进门总得见过我。”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变得有些迷蒙,“她捧着一具琴,被下人引到我面前却只是微微欠身,连下跪都不肯。
      那一日,她穿了淡青色的裙子,娉娉婷婷地立在芍药花旁,真不知是人为花添了颜色还是花比人更娇,连我都为之心折。我问她见了大房为何不下跪,她只是冷冷地回答说小女子自认并非为人妾室。我哦了一声,问那你自认是何身份?她只给了四个字:逼良为娼!这句话可把全府的姬妾都得罪光了。我却笑起来,让人领着她去见了老爷。
      老爷几乎每一年都要收几房姬妾,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如此上心,巴巴地收拾出西院给她住。可她就像你这样,老是冷冰冰。别人给她她就要,别人不给她也不求。每日里只是读书弹琴,既不与府里其他姐妹攀谈,也不会撒撒娇争老爷的宠,有时连话都不与老爷说,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老爷气得没法,背地里发了不少脾气,当着她的面却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一年后,她有了你。老爷高兴得几天没睡好,查遍了书,给你起了丁隐这个名字。”
      少言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娘亲颠沛流离的一生,想起娘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期盼“言儿,答应娘……”
      大夫人继续说着,“再一年,她的娘也就是你外婆没了。她去埋葬,连一滴泪都没有,回来后只是穿着孝服在窗前呆呆坐了两天,我还以为她会就此死心塌地留在丁府,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突然失了踪,没留下只言片语。老爷大发雷霆,派了所有人去找始终找不见。你娘她性子刚强倔强,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大夫人有心了。”少言硬声道,站起来便向外走。
      “等等,十三,我还有话说。”大夫人唤住他,“我知你不想听,你娘一生不幸我丁家实在难辞其咎。但我想说的是‘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当日老爷冲冠一怒,可过了两三年不也是淡了下来?照旧一房一房的姬妾往家里领。”
      少言回首,冷笑道:“我明白大夫人话中所指,是拐弯抹角想提起五爷的事,我们是兄弟。可整个丁家之内,扒灰跳墙的事多了,也不差我们这一件。”
      “不是,”大夫人看向他,“你们是兄弟,我虽不同意,可老五他不会听我的,你也不会。但十三你是个聪明人,人情世故看得通透。哪个京城富贵人家没有娈童,那是当宠物来养的,别人顶多说一句风流。可若和宠物有了感情,那就是一个笑话了,你懂吗?”
      “夫人你说的我都懂。”少言冷笑道,“可我不怕,外人知道也好嘲笑也好都与我无干。大夫人,告辞了。”
      大夫人透过纱窗看着少言沿着小径走远,心中轻轻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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