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上部

作者: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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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天下最富是丁家!
      丁家有多富?这样的争论永远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有人说:天下每赚十两银子,其中就有一两流向丁家。也有人不同意,说应该是三两才对。
      无论何时何地,提起丁家,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高高的围墙内,画梁雕栋的楼宇、小径光洁、朱栏曲折,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遍植园中,只要踏上一步,轻沾玉露罗袜生香。在这样一个仙境似的地方里,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数不尽的风流旖旎,尝不尽的温柔富贵。

      丝竹之声,声声乱耳,身着七彩衣裙的舞姬翩然而动,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在头顶安适地绕成髻,缀着三两金色小铃,额头中央附着一颗水滴状宝石,随着身体的动作散发出炫目的璀璨光华。
      “老爷,老爷!”立在台阶下的管家颤微微地叫着,深怕一个大声打扰了老爷观赏歌舞的兴致。他五十来岁,两鬓略有风霜,一双眼已经有些混浊,自三岁进府,一路熬到管家的位置,要说大风大浪也见过了,可每每看着老爷,一股寒意就从脚底下窜上来直冷到头皮。可是—那孩子已经在外面等了三天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锦衣美服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管家,又继续观赏歌舞去了。
      被那一眼扫得有些心惊胆战,管家躬身立着不敢再说。
      终于到了尾声,歌妓漫展水袖仰倒在地,舞低杨柳楼心月,冉冉香莲带露开,向着座上人瞥一眼,微微勾起嘴角,姿态撩人,金步摇晃个不停。中年男子挥挥手,无名指上通体碧绿的翡翠指环闪了闪,歌妓会意,一欠身退了下去。拿起白玉杯喝了一口酒,中年男子仿佛谈天似的语气说道:“钱管家,你在这府里已经快四十年了,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钱管家诚惶诚恐,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眼睛里,火辣辣的,不敢伸手去擦。
      “知道就好!下次再这样不分轻重要闯进来,你这个管家也该换个人做了。”中年人向后靠在椅子上,慵懒地说,“这次又有什么事?”
      “老爷,外面有个小孩子说要见您。” 心知道这话说出来,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果然。
      “小孩子?所以你巴巴地跑过来?钱管家,不是我说,你这个管家做得也太悠闲了些,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来,府里养的下人呢?打发他走就是了。”
      “是,是,老爷,可是这个小孩说非得见你不可!任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走。他说……”他也不想拿这事来烦老爷啊,还不是那孩子年纪小小,倒有那么一股子倔劲,任人好言相劝或是出言恫吓都没办法赶他走,只说要见老爷一面,下人怕闹得太厉害,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劳动管家通报一声,讨个口风。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儿子!”管家倒是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句话,老爷风流之名天下皆知,遗留在外的子嗣不知有多少,看面貌两人就有五分像。
      “我儿子?”中年人仿佛提到陌生人似的漫不经心,倒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矮桌上,从缠丝白玉盘里挑了一颗新鲜荔枝放进嘴里:“那又怎么样?丁家的子子孙孙还嫌少么?告诉他,是不是我儿子这丁家的门都不是他能进的。”
      管家嘴唇翕动几下,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老爷,他不是想进丁家,他是想向老爷要样东西来的。”
      “什么东西?”
      “他想向老爷求一粒九神丹!”管家说完这句,头垂得更低了。九神丹,十几种难得一见的灵药提炼而成,功能解毒强身。最重要的是,服了这药之后,生龙活虎,“血气方刚”是老爷的命根子,若没了这个,后院那些姬妾娈童怕不是闹翻了天。
      中年人终于有了一点懒散以外的表情,在椅子上坐直,白玉似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九神丹,倒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向我讨这个。他说要做什么用了没有?”
      “好像是她娘亲沉疴难愈,大夫说要九神……”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在中年人的目光下改了口,“我这就打发他走,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管家后退了几步,一只脚跨出厅门时才转过身长吁了一口气,沿着小路急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路旁花木扶疏、暗香浮动,水池中几对锦色鸳鸯相依相偎剔翎交颈也无心去细看,再好的风景,看了五十几年,也该够了。
      走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这才见到了大门和坐在门洞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单薄的身子,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怀里抱着一个同样发白的蓝布小包,一头长发包在脑后的头巾中,露出同样细小纤弱的颈子,衬着外头湛蓝的天,整个人剪影似的。
      看到管家走近,他紧张地站起来,瞬也不瞬地盯住了管家,焦虑、羞怯、不安、希冀各种神色在脸上交替来去。
      “孩子,”管家只开了个头,就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被那样一双清澈渴望的眼睛看着,谁狠得下心说出拒绝的话?
      倒是那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管家脸上轮了一圈,抿抿嘴角说:“丁老爷可是不愿见我?不愿见我也没关系,您有没有说我不想要钱,真的!我不要钱,我只想要一颗九神丹。”
      “孩子,”管家翻来覆去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少年人勉强一笑,搂紧了怀中的小包,说:“丁老爷一定很忙,这才没心思理这些事。没关系,我明天再来,等丁老爷有空了再说吧。”说完,恭恭敬敬向管家鞠了个躬,说道:“多谢管家爷爷,我先走了。”
      “孩子!”管家见他转身要走,忙唤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转过来,说道:“娘平常都叫我少言,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意思。”
      “丁少言,丁少言,”管家念了两遍,又问:“你可有地方落脚?”
      少年人脸上有一刻显得茫茫然,仿佛迷了路的小孩子。很快又笑着说道:“我……我有地方落脚。多谢管家爷爷。”欠欠身,小小的身影步下台阶,很快便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门房的小三子凑上来也看了看,好奇地说:“那是谁啊?都在门口坐了三天了。”管家一伸手,在他头在狠狠打了一掌说:“哪有你的事,我让你把门前扫一扫,你就推三阻四,倒有时间管这个,不想干了是不是?”小三子吐吐舌头,悄没声息地跑远了。
      管家看看少言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叹道:“作孽啊。”
      ················
      少言走到拐角,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忽然觉得一股热气就那么没有预兆地冲上了眼睛,忙吸口气将泪水压了下去,找了个不妨碍人的地方坐下来,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挺住啊,要挺住啊,丁少言!才三天,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娘亲还在家里等着你的药。你是男人,不能就这么放弃。”
      半晌,他抬起头,向路边小摊的大娘要了一碗水,打开了怀中的小包,掏了一块饼,饼早已是冷的了,硬且无味,他却浑然不觉,就着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谢过了好心的大娘,少言坐在路边不停地思量:总在丁家门口等也不是办法,包里的饼就快吃完了。身上的钱说什么也不能花,回去的时候雇车要用,也可以快一些到家,看来只能找份活计做了。
      打定了主意,跳起来拍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又向人流深处走去。
      ···············
      林掌柜坐在柜台后噼里啪拉地打着算盘,愁眉苦脸:文伦这小子不知又跑到哪去了,书不读,生意的事也不上心,将来这偌大一份家业该如何打理。
      小二将客人的饭钱交过来,林掌柜收了,又继续愁眉苦脸:都十五岁了,整天只知道和一帮混混在街上闲晃,招猫逗狗,现在每家父母提起林文伦都是一脸不屑,将来的亲事该怎么办?难道要去几百里外找个不知根底的人家?
      想了一会,只觉得头越来越疼,只好收起了这个念头,拿出帐薄,正要核对一下,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小包,一脸的小心谨慎,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贝似的。
      那少年进来后,四处打量了下,便直向柜台走过来。好漂亮的一个娃娃,林掌柜在心中暗叹,珠圆玉润的天庭,高鼻梁,长长的睫毛围住了剔透的黑眼珠儿,这么一转,使人如三伏天喝了冰水般涤荡廓清。美中不足的是脸色苍白了一些,身子也略嫌单薄。
      少言走到柜台,向林掌柜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问道:“老板,我想找份活计做。”
      此言一出,吃饭的客人倒有大半转过头来看着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少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愈加窘迫不堪,下意识地又把怀里的包搂得更紧。
      “你?”林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小哥儿,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别的地儿找找吧。”
      少言急了,跨前一步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很能干的,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我都可以的。我不要工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成。”
      林掌柜叹口气,温和地说:“小哥,不是我不用你。看你的年纪,八成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快回去吧,省得家里大人心急。”
      “我不是偷跑,我是来找亲戚的,我娘……她也知道。”
      “喔,”林掌柜摸着下巴说,“来找亲戚,你一个人?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十一?看起来不像,你家在哪儿?”
      “山阴县!白水村”
      “山阴?”林掌柜大吃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可有几百里远,你一个人来的?”
      “嗯。”少言点点头。
      “你亲戚呢?”
      少言面有难色,说:“没找到。”
      林掌柜脸沉了下去:“撒谎!没找到你还不回家,留在京城里做什么?”
      少言盯着自己脚尖,吞吞吐吐地说:“找到了,可是他们……他们不认我。他们不认我,我就拿不到药,拿不到药,娘的病就治不好。我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明天再去看看。”
      林掌柜看着红晕已经漫到了他的耳尖,连露出来的一段颈子也蒙上一层红色,更衬出玉一样的底色。心中感叹,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孩子一半文静,自己早将他宠到天上去了。
      将少言拉到了柜台后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慈爱又带点责备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一个人在京城里乱跑?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出门前师父告诉我:不要搭理陌生人,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们走。少说话多看多想,找活计也要找客栈饭店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较不会被骗。”
      “山阴县那么远,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路上也有好心的大叔会捎我一程。”
      林掌柜叹口气说:“你先在厨房帮忙吧。”
      ··················
      林文伦偷偷摸摸地打开后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厨房后的空地上,一个小孩蹲在大大的水盆旁边,胸前系着围裙,双手拿着碗碟用力地洗,几绺打湿的头发垂在额头前,小小的粉红舌尖伸了出来,抵着上唇。
      “你是谁?”林文伦站在他面前,单脚拍着地面。
      少言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一脸“你哪来的,我没见过你”的表情,这便是林伯伯的儿子吧!他忙站起来,将手在围裙上蹭蹭,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爷!”。
      “少爷!哈哈哈。”林文伦忽然心情大好,伸手掐了掐他粉嫩粉嫩的小脸,“不错,小子够上道。”林文伦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了,看着他又蹲下来伸手去够水盆另一边的盘子,“喂喂,你小心点,那个盆淹死你都够了。”
      少言笑笑,很勉强地够到了盘子,开始洗涮起来。
      林文伦几次搭话,看少言要么不说,要么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啧了一声,说:“没趣!”念头一转,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艳艳、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放在嘴里津津有味有吃起来。
      少言正在努力地洗着碗,忽然一串糖葫芦伸到了他面前,抬起头,是林文伦的大大的笑脸。
      “给我的?”少言脸上放光。
      “本少爷心情好,分你一个。”林文伦笑得灿烂。这小鬼长得还真是好看,看上去就想让人掐两把欺负一下。
      少言左看右看,终于选定了一个,张开口咬过去。林文伦的手却在他合上口的那刻缩了回去,少言“啊”的一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林文伦笑得直打滚,指着少言说:“真有你这样的笨蛋啊,笑死我了。哈哈哈。”
      少言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里转来转去,看了看还在捧腹大笑的林文伦,终于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刷着盘子。
      林文伦笑够了,站起来,踢踢少言,不耐烦地说道:“喂,说话啊!”少言抬起头问:“少爷有什么事吗?”
      “你认不认字?”
      “认得一点,我娘有教过我读书。”
      “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帮我临一张贴。”今天玩得太晚,忘了临贴,若不赶快补上,等一会儿老爹又要唧唧歪歪。
      “这种事怎能由别人来做,还是自己亲手写比较好。”少言疑惑不解。娘教他识字时,每天必须临十张贴,少了一张也要被打手心。“我娘常说:‘临者,师以法书碑帖,求其形神具象也;立者,得帖意之神为己所用,以奠根基;’”由别人来替自己临,那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
      “少罗嗦。”林文伦最讨厌人像老夫子一样满口说教,“做不做?我给你钱。”平日里,让别人替自己临贴,都是一张一两银子。眼前这个小鬼看起来就像是没见过世面,一张给他半两他就该偷笑了。
      少言眼睛一亮,挣扎了半晌,带着沉重的负罪感说:“好,我帮你临。”
      “你要多少钱?”林文伦已经把手伸到钱袋里。
      少言又吞口口水,看看林文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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