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寒食方过，顺天府细细绵绵下了一夜雨，寒嗖嗖的风刮着，谁也不想从被窝里爬起来。正阳街上高门大户雕栏画栋府邸鳞次栉比，长庆伯府小山院的琉璃瓦竟也经不起夜雨敲打，零星落在檐下，碎了一地。
　　长庆伯府门前两只气势逼人的石狮子，口衔丹珠，一只开一只合，一雌一雄，收福纳吉。周纵苇陪着母亲却绕行入小西门，守门的仆人三四十年岁，头戴土泥色包头巾，发髻收拾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褐，下半身短裤绑腿，浆洗的十分干净，通身见不着半个补子，周纵苇思忖着这便是富贵人家的做派了，仅是看门人已如此体面。不着痕迹地将缝着补子的袖口往身后藏了一藏，待看门人深深向他作了一揖，再稍稍俯下身子还礼，看门人自称关福，忙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小人卑贱，哪受得起公子这一拜。”寒门举子何其多，他这些年受惯了冷眼，见关福如此进退有礼，心中莫说惊恐，却对长庆伯此朱门大院心生好感。

　　关福憨笑着问：“奴才多嘴问一句，周公子可曾递过拜帖？”

　　周纵苇答：“月前至贵府递过，太夫人吩咐晚生偕同家母今日一早相见。”他袖带中原本准备着几分碎银子，若万一遇上伯府仆人刁难，好使银子疏通，今下见关福并无贪婪之色，便收拢妥帖，家中贫寒，已无余钱。

　　关福停了停，见周纵苇并无多余动作，只好道：“公子稍等，待奴才给二门递个条子。”

　　又引了周家母子进外间东暖阁中休息，这一等却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眉仙儿匆匆来迎，福了福身，见过周家母子迭声赔罪道：“是奴婢们昨晚上未伺候妥帖，使得老太太今晨多睡了小半会，早先二门来报时，几位姐姐都忙着伺候老太太用早膳脱不开身，只得奴婢这粗笨丫头来迎周夫人、周少爷。昨夜一连下了一整夜雨，廊下滑溜溜走不快，适才耽误了时辰，还请两位贵人勿怪。”眉仙儿这话说的极妥帖，只怕是思量了一路，权当都是下人们服侍不周，老太太自没有怠慢之心。周纵苇干等这好一会，原本已有抱怨，但听过此话，自无理可说，推拒了一番，又各自谢过一回，扶着周母随眉仙儿往内院去。如此走着，心中又不免有话，照伯府做派，既廊下湿滑，定是要派一顶小轿来迎客，随即又想，他如今并无功名在身，怎求富贵万千的公侯府邸将他视为上宾，更何况这番前来，势必是要讨老太太不欢喜的，胸中平添许多思量，自不与人说。

　　入得颐寿堂，抬眼便见老太太左手边黄花梨小几子上专摆了一座碧玉万年青盆景，足足半人高，红漆的底座金线描着八仙人物福寿无疆，盆中一树碧玉万年青，俊秀挺拔，风骨高洁，当中又有红珊瑚珠子串成的万年青树籽，敦芳可爱，想来应是世间奇珍，价值连城。
　　二人见了老太太，必然是一番行礼问安，老太太免不了要问几句周家近况，周夫人说到早逝的周老爷自然要哭上一场，又说道孤儿寡母反倒被族人霸了家财，得她浣洗刺绣一家人才可艰难度日，好歹周纵苇中了举人，这才举家上京。

　　老太太也红了眼，埋怨周夫人怎不告知伯府，定要遣人去周家讨个公道。

　　周夫人正要回话，门外丫鬟便报二夫人与三夫人到。
　　老太太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你与仲良在家中做客时，我这两个媳妇还未进门，今日恰好引你见一见，都是极好的，只不及你二三。”
　　周夫人道：“老太太如此说便是折煞妾身了，长庆伯府的儿媳妇自当是万中选一的人物，哪是妾身这般乡野村妇能比得了的。”

　　说话间两位夫人已进门来，一位穿着石青色掐着银边的坎肩，内里一件藕色立领褙子，下边柳绿马面裙绣的是九十九朵折枝芙蓉，珠宝首饰却不多，只发髻上绾着的一对鎏金凤头钗缀着细长灵动的金流苏最惹人艳羡。这妇人容长脸，眉眼方端，温柔可亲，便是二夫人张氏。她身后略一步远跟着的即使三夫人孙氏，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顾盼之间一派风流，胭脂红的比甲，秋香色百蝶穿花的袄裙，梳着双飞髻，戴一套莹润有光的珍珠头面，眼瞧她未语先笑，应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二夫人三夫人先给老太太请安，再向周夫人见礼，各自受过周纵苇一拜，三夫人便笑盈盈拉着周夫人的手，亲亲热热说话，“早听老太太叨念着夫人，可叹我入门晚，未赶上夫人在京中的光景，如今终是得见了，可不是跟老太太说的一般模样，是个顶尖的人才，我若能记得上夫人半分，便不必惹老太太日夜操心，我心中着实惭愧。此番更少不得向夫人请教，夫人万不要嫌我聒噪。”

　　二夫人张氏听了这话心中一刺，孙氏这话显然是再说二房惹祸不断的六姑娘，也讥她教导无法，失了管束。她面上僵了僵，仍挂着温温和和的笑。老太太淡淡望她一眼，便转过头去笑骂道：“你也知道自己聒噪，连我这老人家都嫌你，还敢去叨扰贵客。”
　　周夫人正要开口，孙氏便道：“老太太可真错怪妾身，妾身与周夫人一见如故，正想着认了夫人做姐姐，这成了一家人，正好在府里住下，老太太若想念姐姐也不必为难，跨个院子就能来跟前说话。”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白了一张脸，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原知道此行艰难，未料伯府中人各个做足十二万分表面功夫，内里却想方设法同他们母子撇清关系。
　　恰时丫鬟们捧着玫瑰煎糕，鸳鸯双筒，奶油灯香酥，莲子蓉方脯，芝麻凤凰卷等一色糕点上前，又伺候各位主子净手，方躬身退下，行走间竟没个声响。周夫人因胸中憋着一口气，这回倒是什么都吃不下，只喝一口热茶，才堪堪缓过神来。听张氏招呼孙氏道：“弟妹快回来坐，可别再缠着周夫人胡乱认亲，若双姑娘同纵苇订了亲，你这姐妹又成了亲家，可为难了晚辈们，到时该称你母亲还是姨母？”

　　孙氏冷声回一句：“二嫂这话怎么说的？三姑娘虽说已订了亲事，四姑娘五姑娘却也是年龄相当，双儿笨拙，哪比得上她得几位姐姐才貌顶尖温婉可爱。”

　　“好啦，就属你话多。”老太太瞧了一眼面有郁色的周夫人，温言道，“敏秀，这兰丫头是被我惯坏了，说话没个分寸，你可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老太太————”
　　“我这就叫人去取鸳鸯玉佩来，芍药！”
　　一个翠绿衫子的丫鬟应声上前，听老太太吩咐道：“你去央苏嬷嬷开大库，找那半片鸳鸯玉佩来。”
　　又向着周夫人，“我这是怕老糊涂了，越是要紧的东西越不敢自己收着，只怕要用的时候想不起来在哪，可要误事。”
　　孙氏忙讨好说：“老太太可不能这般说，遍寻京师，哪家的老太太能有您这般神采，您可是伯府的主心骨，这府中上下，可都等着您，傍着您呢。”
　　“偏就你嘴甜。”
　　芍药捧着个匣子进门来，打开正是半片鸳鸯玉佩，同周夫人香囊里的那半片恰好凑成完整的一块玉。
　　老太太遂发感慨，“这却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老爷许下的婚事，定是要办得妥妥帖帖，只是当时月下浅酌，信口定约，也不知老伯爷定的是哪一房的姑娘，这却是不好办了。敏秀，你瞧得上哪一位，便定了就是。”
　　周夫人连忙推说不敢，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瞧了瞧面容沉静的张氏与心下焦急的孙氏，再转向周夫人，“这一时我却也想不出个好法子，不如待老二老三回来再商量商量，你看如何？”
　　周夫人起身福了福，颤声道：“妾身全听老太太吩咐。”

　　老太太原还要留周家母子用饭，但周夫人推说秋闱在即，周纵苇自要回去好好准备，便行了礼告辞了。
　　出了侧门，周纵苇捏紧了拳头问，“母亲，他们分明是不想认这门亲事，我们又何苦去看人脸色。”
　　周夫人道：“你不懂，即便今年你能高中，倘若没个依凭，便难得重用。长庆伯府再怎么说也是世族大家，又与皇家沾亲带故的，若真能娶了他家的小姐，将来仕途便有了指望。”

　　颐寿堂，老太太靠着引枕，用过一碗杏仁露，孙氏却是再忍不得了，尖声道：“这才刚入了春，他们便举家赴京，算准了周家儿子就能一举高中？我看不见得，怕是想叫老太太先应了亲事，若考不上，再央伯府为他捐个官，讨个差事，可不是两全其美？瞧着唯唯诺诺的模样，可真是个伶俐人，什么都算计好了…………”
　　老太太搁了茶盏，“得啦。跟这般穷酸破落户计较个什么劲儿？”
　　孙氏问：“老太太，老祖宗，您不会是真要把咱们家的姑娘给了那使唤下人都没有的人家吧？难道伯府的姑娘嫁过去还要跟着浣洗刺绣讨生活不成？”
　　老太太并不答她，转而问张氏：“景词如何了？醒了没有？”
　　张氏答：“高热是退了，却也是迷迷糊糊醒醒睡睡的，大夫说，再吃几服药，将养着就好。”
　　老太太叹道：“难为你了。”
　　孙氏亦似笑非笑，“可真是难为二哥二嫂了，不晓得表姑娘如何了？受了惊吓，却也是可大可小，不能疏忽。”

　　小山院里，单景词虽依旧浑浑噩噩，好歹是醒了，睁眼闭眼睁眼闭眼的，眼前的事物却依然如故。
　　她这是庄周梦蝶，游园惊梦，一召惊起，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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