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记

　　“你们这是要带他去哪。”
　　我的身躯微微一震。我听出了这个声音，它属于嬴敏。我缓缓转过身，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目光呆滞，怀中抱着我的琴。
　　我身边的士兵们完全被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的威仪给震住了。他们纷纷停下自己的脚步，回望，场面肃穆。嬴敏从城墙上缓缓拾阶而下，面色苍白，然而被她那身纯黑色的孝服一衬，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庄严。我注意到她的双腕上各缠着一条雪白的布带，一丝丝鲜血正从里面缓缓向外渗出。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随着这石城罕见的猎猎的大风，她洁白如雪的发，她漆黑如夜的衣袂，她手腕上那两条莹白但又夹杂着血丝的布带游离的末端，都在这天地间舞动着，跳跃着。阳光洒在石城破损的已不再属于秦国的城墙上，反射出金色的光彩。
　　“你们这是要带他去哪儿！”她再一次开口，冷冷斥道，高绝如同黑色的凤俯视人间。
　　没有人回答。我想，这应该是因为他们都不能想象回答这一尴尬问题的正确方式。作为廉将军的亲兵，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和使命。他们不愿也被命令不能用这一事实再一次打击这个早已遍体鳞伤的孩子。因而直到现在这个孩子还天真的相信着我，相信我是它的，她的一个即将被万恶的赵人砍去头颅的可怜的秦国琴师，一个她曾经美丽的童年的最后见证人，她的朋友。
　　“殿下，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安然答道，就好像当日在花园里，她笑着伸出手来，邀我去玩过家家一样。我回答她：“殿下，我已经十三岁了。”那是在三年前，很近，又很远。
　　“你已经十六岁了吗？”她失神的喃喃道，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是的，殿下，就在三天前，我满十六岁了。”我躬身作答。在日后长久的日子里，我曾经后悔自己在那一刻的诚实。然而如果命运真的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在无数个深夜里起身，坐在青石馆那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苦苦思索，我真的会舍得去选择别的回答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句话打开了一扇门，从此界定我人生的方向。
　　多年之后，我坐在那间装饰有青石墙壁的房间里，哑然失笑。我一生中所有最关键的转折，竟都被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最终汇聚于这个女孩手中。是的，女孩。嬴敏在我的印象中，永远都只是那天从城墙上缓缓拾阶而下的女孩，面色苍白，身着纯黑色的孝服，双腕上各缠着一条夹杂有血丝的雪白布带。
　　十天之后，我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和她，以及八百名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一同离开。我得知我是她从廉颇手中救出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年长的一个秦人。同我们一起离开的少年少女们，他们的亲人、朋友、乡邻中，所有比我大的人，都被廉颇砍下了头颅，悬挂在城墙的周围。
　　而在城中央，那柄太白旗上，悬挂着嬴敏的父亲，石城的守将，大秦五皇子，嬴任的首级。
　　城破之前，那里悬挂着她的母亲，赵国公主赵瞳雪的头颅。但现在，那颗美丽的，曾被唤为凤舞的舞神的头颅和她圣洁的身躯一起躺在了廉颇将军命人连夜打造的白玉棺中。她丈夫的头颅取代了她的位置。
　　我们八百人离开，一路上，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回头。
　　天地岑静，我坐在马背上，横过手中的琴，却发现自己无从下手。
　　所以我开始缓缓回忆那些逝去的漫漫时光，在我十三岁之前。

　　我很快乐。我在师门中学习间谍的技巧，弹奏琴瑟的方式，舞剑以及杀人的区别。我有一个小师妹，唤作青蛉。她总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很开心的样子。
　　我喜欢她。在我们学艺的山后有一个小小的湖，她总在那里舞剑，我为她抚琴。
　　她说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凤舞，那个红衣的舞国至尊，然后就会像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问我，要不要当第二个琴鸣，那传说中凤舞唯一的爱人。
　　我说不要，她就会噘起小嘴，用手将那碧绿色的湖水溅洒在我的身上，因为她想要做的二个凤舞。
　　我说要，她就会欢喜的发出银铃般响亮的笑声，但旋即又会沮丧的坐下，因为凤舞和琴鸣最终并没有在一起，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在十二岁时已经成为了师门中最出色的弟子，跟随师父一起到秦国去完成廉将军的任务。我们出发那天正好是她十岁生日，她穿了自己最心爱的绿萝舞衣，跳纤尘舞为我壮行。
　　她那天跳得，很美，很美。
　　“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娶你的！”我骑在马背上大喊，她笑着点头答应，一言不发。我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只要一张嘴，就会失声痛哭。
　　我再也没有回去。

　　当我再次站在石城墙头上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春秋。我四十岁，嬴敏三十四岁。
　　大风吹过，远山如黛，夕阳壮烈如血。
　　“符欢，今晚的庆功会上会有燕国的舞姬，她们将为我们跳纤尘舞，你来弹琴好吗？”嬴敏开心地笑道。她终于又回来了，像她二十四年前所发下的誓言一般。
　　“是的，殿下。”我现在是她的心腹。我从不曾令她失望。
　　“下次在阿起面前记得唤我白夫人。他那个人啊，顶顶爱较真。”她笑，灿若春花。
　　“是的，殿下。”我回答。这句答话是我二十七年间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
　　我扮演下子的角色已经有二十七年。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会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位盲琴师，是大秦最智慧、勇敢的违命姬嬴敏身边一位忠心耿耿的盲琴师，仅此而已。
　　他的忠心还表现在，他为了公主的清誉，为了长久的贴身的跟随公主，曾经当众自宫。

　　那天晚上，我又看到了青蛉，三十七岁的青蛉，身着她最心爱的绿萝舞衣。
　　我手底弹着琴，琴声平静，心却很乱。当年我最重要的训练之一，就是将自己的心情与琴声完全分离开来。即使它们的完美结合才是一个琴师一生中最伟大的追求。
　　青蛉究竟想要做什么？她说她从燕国而来，熟习那从夷狄传来的纤尘舞，那燕昭王在黄金台上曾经欣赏过的倾世之舞。
　　她击中了嬴敏的软肋。嬴敏最爱的就是舞蹈，即使她自己从来不跳。可是毕竟，她还是凤舞的女儿。
　　“……绿萝一舞，为将军，公主寿。”青蛉且舞且唱。我用我那空洞无神的眼眸望向她，是的，是的，这就是她。这就是那个当年在碧波湖畔，恶作剧向我泼水，又被我恶作剧的在衣领中放入毛毛虫的小女孩。我记得的。我曾经在碧波湖畔无数次欣赏过她那优美的舞姿，现在回忆起宛如梦幻。
　　但是我知道今日之后她已经再也无法跳舞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被按倒在地上。
　　她的行刺失败，嬴敏与白起毫发无伤。
　　只因为在最后一刻，我一拍琴匣，拔出自己的短剑，拦下她口中激射出的毒针，将那同样淬毒的剑，分毫不差的放在了她洁白修长的颈上。
　　“你真的是个瞎子吗？”她喃喃的问我。
　　“有时候我也这样想。”我平静的回答。
　　正是我们之间交换的最后的信息。
　　下一刻，她用自己洁白修长的颈亲吻了我的短剑，肩上的毒很烈，她死时并没有受太多的苦。
　　“这不是你的错，任谁都阻止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嬴敏走过来，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她拍拍我的肩膀：“谢谢你。”
　　她在临死之前对嬴敏说：“我曾有一个幸福的家，一个体贴的丈夫，三个孝顺的儿子，两个贴心的女儿。可是就是因为你的这场战争，他们现在都死了。”
　　我知道嬴敏现在一定很难过。其实她不必如此难过，因为青蛉这么说只是想要告诉我：她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很好，让我放心。
　　如果我不是那么的了解她的话，我会相信。
　　我现在很不开心，不是为了青蛉，而只是为了，嬴敏。
　　我是个疯子。
　　我打开手中的蜡丸，上面是我等候了多年的来自廉将军的命令。这才是青蛉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天晚上，嬴敏坐在城中最高处，我为她弹了一夜的琴。白起巡夜时经过，为她加了一裘皮衣。

　　我以前也曾这样整夜的为嬴敏弹琴。在我那，有着一整面青石墙壁的屋子里。每当嬴敏有了开心得意，或是沮丧伤心的事，又或者是仅仅想要一吐心声时，她都会来到这里，屏退众人，只留下我，为她抚琴。
　　这里是安全的，因为符欢看不见，也不多话，不好奇；这里又不是寂寞的，因为有符欢和他的琴。我看到嬴敏这样在青石壁上写道：我喜欢这里。
　　嬴敏用羊毛做成的随蘸水将所有隐秘的心事一一写在那面青石壁上，风一吹就干了，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如果，我真的是个瞎子的话。
　　她用来装水的，是一个小小的红底黑纹的漆盘。她的小手雪白。她在写字时会轻轻的踮起脚尖。她脸上总会是那种无比认真的表情，但又会有孩子般的天真，更有时还会偷偷傻笑，让人怜爱。
　　她在我的琴声中与青石壁讨论：政敌，民政，天气，花草，后院养的狸猫。她记述自己种的一本菊花，不厌其烦，足足写了三个月，直到冬季到来，下起第一场雪。她将自己裹在镶有火狐皮毛的斗篷中，写道：“它就要谢了，所以我亲手烧死了它。只有我可以先告别自己爱过的东西，而他们，绝不可以先告别我！”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少年，忘记了那一段悲惨壮烈的回忆。在那个冬天，她提醒了我。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邀请我去荡秋千的小女孩了。
　　嬴敏还曾经讨论，爱情。
　　一个空气中有着阳光气息的午后，我弹着琴。她走进来，赤足披发，一言不发，开始书写。
　　“我爱符欢，他是唯一永远不会背叛我的男人。”
　　“可我要嫁给别人了。白起。因为我将永远都不会爱上他。也因为他可以帮助我更快的夺回我的石城。”
　　“我要想赵人复仇。我要从他们身上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
　　我在那一刻，感觉自己的世界碎了。

　　廉将军命令我在得到上将军令之前，将自己当作纯粹的秦人，守候在嬴敏身边，取得她的信任。为此我可以做一切事，包括有限度的，损害赵国的利益。
　　我得到了她的信任，甚至可能还有她的心。可是那又如何！在深夜，在万籁俱静的时候，我总会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我做了十三年赵人！可是我同时做了二十七年秦人！我是一个赵国人。可我跟从秦国违命姬嬴敏已经二十七年！
　　我甚至不敢像嬴敏一样，用水将这心情记录下来。因为我害怕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象我的眼睛一样的眼睛，空洞的观察着这苍茫的世间真相。

　　上将军令：三月之内，杀嬴敏，返赵国。
　　杀！

《拉冬和大脑人》
其实我也有写原创，可是点击似乎从来不高。怨念啊，怨念啊——